那墙体是用大白抹上的,天棚和墙面好些地方都凑合用旧报纸糊着。
甚至能看出居民搬走时,墙上贴过照片、挂历、或是奖状的痕迹,都是上一个住户留下的。
康术德便摇摇头,索然无味的又关上门退出来,继续向东走。
宁卫民则亦步亦趋的继续跟上。
“……门房往东边过去就是大门,看看,就那儿,那个被封上的马家花园大门,过去从早上六点钟到晚上十点之间,这大门一直会开着。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所以马家的门房人也多,至少十个人见天守在这儿,以肖武、李庆、杨德明几个老家人为首,轮换领班……”
“哎,其实那肖五爷对我最好了。他儿子肖忠和我岁数差不多,我们是朋友。后来肖忠在马家的帮助下成了一名警察巡官,比巡长还官儿大点,就负责这几条胡同。可惜短命,1943年日本人在天坛神乐署做细菌实验。他运气不好,传上了‘虎烈拉’(霍乱),被日本人给弄走了,再没回来。否则建国后,他差不多也是个派出所的副所长了……”
“李庆的儿子叫李立,那小子好戏,是我另一个朋友。但他嗓子不够好,只能学里子老生戏,后来放弃了改学开汽车了,他成了马家孙少爷的专用司机。我跟宋先生学会了拉胡琴,在他学戏的时候,常被他拉到花园子里头给他合戏。不过这小子特坏,我刚来的时候,他就爱作弄我,老借着数数儿骂我。‘我王一,你王二……”一直数到‘我王七,你王八……’。我当时根本不知奇数和偶数之别,屡屡上他的当……”
“大门再往东这几间就是账房了。当年马家有为账房先生叫夏金元,曾在刻字铺干过,善写隶书,善刻图章。因为他爱逗蛐蛐儿,我又会捉鸣虫,我们成了忘年交。我常捉蛐蛐儿给他,他便在闲暇时教我练大字。顺带着,他刻章的本事也教了我十之七八……”
“你看那边,就是花园子的东头了,再往南边走就是马家花园的大厨房了。过去大厨房的院里常年摆着几张桌子条凳,是园内仆人的用餐之所。我和宋先生有时候外头办事回来晚了,如果没在外吃,也懒得回家动炊火,就过去图个便利,给大厨房交俩钱,凑合一顿。”
“我还记得那大厨房师父姓常,过去在东兴楼干过。因为瘸了腿,不能日常应灶,就转而来了马家,图个轻省。有个杂役小郑,比我大三岁,却比我晚来两年,刚来的时候切熟肉都油汤外渗,谁都说他没上灶的天赋。哪知人家不服气,心里暗暗使劲苦练,那股子愣劲儿被灶头常师傅看上了,收了徒弟。几十年后父传子业。到我买下马家花园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郑家厨房’的美誉,听说后来父子俩都去了大单位的食堂……”
“哎,你看,原来这有棵香椿树的上面还缠着紫藤,可惜了,如今就剩下这光秃秃的花墙了。难看,难看。好在这脚下的石子甬路和假山山石尚在。你可别小觑这些装饰性的东西。我跟你讲,这种两侧是石子,中间铺方砖的甬路,和颐和园的一模一样。满京城的私家花园,只有这里才有。这里的造景重点就是山石,大多数都是从已经荒废的圆明园中运来的上好湖石和青石,尤其是湖石,这园子里头有数款带有乾隆御笔题款的佳品,也不知今日还在不在了……”
康术德边走边指着沿途所见,给宁卫民叙述着过去的往事。
在这种身临其境之下,老爷子的人生经历,就如同浮出水面一样的凸现在宁卫民眼前。
听着,看着,宁卫民不但被深深的吸引了,而且还忽然发现。
当年营造了这个大花园子的马家,一点也不像他想象中的京城首富做派。
比方说,成天大门紧闭,自己躲在家闷得儿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