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昌平县。
山北道的烽烟味已经飘到了昌平,街面上开始有人议论起这次北蛮入侵的战事。但大多数百姓是不肯信的,大胜每年向北蛮供送岁币九百九十九万贯,已有二十年有余,三年前更是将当今圣上的亲姐姐从安公主嫁去和亲。按理说,两个国家不应该轻言刀兵。北蛮此次攻打北山道,实在没有理由。
杨询坐着马车一路行来,发现路上已经有了流民。北山道的百姓也就比四百里加急慢了一天而已,这些人拖家带口,背着行囊铺盖,在城墙根下,城门内外挤着,占着,方正馆的车夫举着鞭子驱赶开,守城的士兵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让马车进了城门。
州府里忙成了一锅粥,张珏今早天不亮就骑马去了京畿中阳面圣,通判蔡群坐镇,正在加派人手,征集军粮。周顾还没有领职,却也带着几个府衙杂役帮忙整理仓储账目,杨询一脚踏进房内,就见满桌满地都是账册。
“昨天还风和日丽的,怎么今天就跟遭了灾似的?”杨询随手捡起一本账簿,封页上写着“昌平州会安县储粮账册”。
周顾头都没抬,道:“你走之后,中阳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北蛮又攻克了六个县,北山道告急,官家要御驾亲征。”
“哦?”杨询放下了手里的账册,问道:“北蛮到底来了多少人?二十万禁军不够,皇上还要御驾亲征?”
“听说不到十五万。”周顾道:“京畿道附近的河东道、河西道、海清道也正在着手准备遣军北上。官家坐镇中路,左路倚靠河西道十万人马,右边倚靠海清道、河东道的十五万人马,加上中央禁军,统共亲率四十五万人北伐。”
杨询点点头,问:“四十五万打十五万,怎么还忙得如此焦头烂额?”
“没粮没钱没军饷。”周顾说:“前年和去年河西、河东两道遭灾,朝廷的储粮大多数都派去了灾地。我昨晚一夜没睡,仔细算过了,眼下别说昌平州没几颗粮食,整个河东道的存粮,都不够京畿二十万禁军吃两个月。朝廷岁收不过两千万贯,军费、安家费、将士阵亡贴补,一仗下来……”
周顾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奈何,奈何!空有北伐之至,却无战争根基。”
“所以,你表哥去中央,是为了劝皇帝放弃这次北伐?”杨询了然了。大胜的军事力量看似强大,但实则外强中干。为了防范北蛮和西戎,禁军就有六十万之多,周顾和他说过,大胜全国户籍不过六百余万户,三千来万人。养活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已是不容易,更遑论还要长途跋涉北伐作战。别说最远的岭南道远在三千里之外,就算是河东道离北山道就隔着京畿道,距离战场不到一千里,十车粮食运过去,也剩不下十之五六,甚至更少。
人不是铁打的,要吃饭。没饭吃就没力气,就会生怨念。怨念深了,便要哗变。倘若北蛮把大胜几十万人拖在北山道,让大胜两个月内不能取得决定性胜利,那接下来,不仅四十五万禁军危险,北山道也危险。北山道一丢,京畿道便门户顿开,北蛮大军挟胜利之余威,挥马攻入京畿中阳,也不是不可能的。
杨询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大胜军队纯步兵兵种,从调动军队开拔,到开赴前线,先锋最短需要十日,大军最短需要十五日到二十日。两军排兵布阵、相互试探,再耍些阴谋诡计,又得十日。打一仗,短则三五日,长则七八日、上十日,就算一仗稳下了阵脚,那也过去了一个半月。如果北蛮不和大胜硬碰硬,两个月的时间,大胜的四十五万人马恐怕都还在北山道转圈圈。
这仗确实不能打。
周顾说,张珏是官家在王府时候的嫡系,放他到昌平州来,也是历练镀金,往后是要上朝奏事的。皇帝急晕了头,受不得身边的人撺掇,才矢志北伐御驾亲征,可时机却不对。打仗打输了事小,几十万人死无葬身之地,还不能保住北山道。所以张珏收到了圣旨之后,才快马加鞭前去劝阻。
不过成不成就不清楚了,若是成了,大概这仗也是打不起的,若是不成,还得到处调运粮草。别人管不了,但张珏是做好了两手准备。
说到这里,周顾又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无论成与不成,北蛮料定了大胜的疲软,这一遭,无论如何大胜也好不到哪去。”
“那倒是,北蛮没得到好处是不会轻易罢手的。”杨询也觉得这件事无解,国家政治和军事战争相辅相成,但若是没有军事上的优势,政治上就只能被动。怪也怪不得旁人,谁让大胜早几十年前就丢掉了对北蛮的军事优势?丢了就丢了吧,几十年了还不励精图治,强军强国,反而指望用金钱来罢熄兵祸,俗不知人心的贪得无厌,给的钱越多、次数越多,就越让人惦记,便是市井小儿也懂得的这个道理。怎么到朝堂上了,还总是有些人拎不清楚。
看似是因为这两年遭灾,可是国库无钱,粮库无米,才是这些问题的根本。
打不起仗,耗不起时间,纵然有百万大军,还不是得一败涂地?
民间虽然富庶,但藏富于民只适合于繁盛和平时期,大胜前后虎狼环视,动辄刀兵想向,国家不集权集财,再碰上了灾荒年头,还能指望旁人盯着这块大肥肉视而不见?
简直是自欺欺人,痴心妄想。
周顾手里的活总算是忙完了,归纳汇总过后,他手里的结果会交予州府司户参军,由他摆布。杨询见他神态疲惫,也不忍心多有打扰,刚想告辞,周顾却把他拉回了自己的房间,抓了两把花生,烫了一壶酒,说什么也要和杨询说说话。
杨询也不好推辞,他本来正在想在方正馆眼下他能做些什么,是先夺权还是先看看情况,让周顾也参谋参谋。可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就光周顾在说话了,杨询一句嘴都插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