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璇出身在乐人之家,自小习音律,读书习字,在教坊长大。
放弃更爱的圣人书籍去读乐谱时,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成为一名乐伎。父母因皇帝心情不佳被赐死,她甚至没办法痛哭一场时,没人问她愿不愿意成为父母双亡的孤女。
与杨运在一起,杨运为娶她挨家法,被打的一个月下不来床,她心疼不已,哭求对方放弃时,也没人问她愿不愿意和杨运分开。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那是命。
现在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因为听了她一首曲子,就问她愿不愿意去边塞走一走。
何璇想,如果她再年轻十岁,说什么她都是愿意的。
就好像那封请愿书,十年前,不到三十岁的她,肯定不会在上面写下名字。因为那时的她觉得一切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人生还是有些希望的。
她和杨运分开后,将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复原古曲上,她真的做到了,她将自己复原的古曲呈上去,满心以为她从此与以往再不相同,她有了让别人高看她一眼的能力。
然后庄帝说此曲甚佳,让她留在教坊做教习。
从普通的乐伎成为教习,听起来似乎还不错,但她成了教习后,就成了宫里的人,除非陛下仁慈放她归家,否则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乐籍。
乐籍,是贱籍,因为是贱籍,所以不能与良民通婚,不能穿绫罗绸缎,身家性命都在他人手中,一不小心,就会沦为更不堪的奴籍,如货物畜生一般,任人挑选。
何璇在得知女帝要在民报写她的故事时,就知道她摆脱乐籍的机会来了,可是当女帝问她可有什么想要的时,何璇只说想要钱财,并没有借此让女帝放她出教坊。
因为过往四十年,她突然发现,她在这世上是没有牵绊的。
她的家人大多已经过世,活着的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只有她,还孑然一身。若她脱离了教坊,就等于在这世上没了可停留的港湾。
况且她可以走,她教导的那些可怜女子,要怎么走
她的所有希望,早就已经在认识到天地之大无以为家时破灭,在暗室里呆的太久,即便她想抓住光,她也没有伸手的能力了。
秦九龄一句问话,让何璇陷入沉思,沉默在屋中蔓延,薛满堂和钟婉宁对视一眼,两个在战场上厮杀的女将,此刻均有些手足无措。
就算她们再粗心,此刻也察觉到何璇心情不佳了,连带着秦九龄的心情似乎也不好。
钟婉宁端起一旁的酒喝了一口,壮了壮胆子,咳了一声清嗓,问道“何大家不是更擅长琴曲吗不如给我们奏一段古琴曲可好”
何璇点头,轻轻放下怀中琵琶,在琴桌上摆放好古琴,素手轻拨琴弦。
古琴的声音若天地悠悠,似是自上古传来的圣人之音,淡而悠远,能涤荡人心他晦暗,叫人拨开云雾见青天。
秦九龄知道,刚刚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她听着袅袅琴音,看着优雅抚琴的女子,似是穿过了二十年,看到了过往的时光。
何璇曾是名动京城的名姬,那时的她是何等意气风发,与杨运相交,于闺中指点寒门状元的学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