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武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还行,市革委会从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几个月。”他稍微调响了收音机的音量转身问方树人“这个频道听过吗”
方树人愣了片刻“这是英语”她回过神后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餐桌。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是偷听敌台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树人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顾北武手肘撑在五斗橱上,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她。方树人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压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抬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断和她的接触,却被她撞停在更尴尬的位置,这比偷听敌台还吓人。她蹬蹬退了两步,一转身蹿进布帘子后头,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纹被压扁成奇异的形状,一波接着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却看起来很缓慢。她体内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也一波赶着一波,不过是往上冲,速度快得她有点眩晕。
等方树人想起来她有许多话要问顾北武,还有积攒的那三十块钱要还他的时候,客堂里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小半杯橘子水还在桌上。斯江刚才和她说了再见还是没说,也被压缩在了奇异的空间里,似真似幻。她走到五斗橱边,看见收音机下压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文汇报一角,上面用铅笔写着美国之音,你收听试试,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会好的。
顾北武字如其人,飘逸中藏着锋芒。在“一切”两个字前有被划掉的“我们”,后面大概实在写不下了,最后那个“好的”挤在了一起,像刚才她和他一样。方树人把那一角报纸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开水浸泡进去,笔划很快糊了,比她的视线还模糊。
世界是很大,美国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当然知道,可这关她什么事。一切会好的,还能好吗她的世界就在这二十几平米里,父亲跳了苏州河,工厂没了,家里也住进了几十个陌生人,她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却一直被“动员”支边,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审就找不到任何好一点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攒下来的三十块钱是她在街道生产综合组的报酬。她被分在铅丝弹簧组,铁壳子上全是锈,对着三四十个“夜壶面孔”格阿姨妈妈,一天七角钱,她才二十岁,一辈子就仿佛已经到了头。姆妈也总是说会好的,慢慢会好的,其实这话和过去的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也没什么区别。
门响了。方树人捏紧了手里的纸球,没处丢,塞进了裤袋,却是姆妈回来了。梅毓华手里拎着两盒糕团“老松盛今朝排长队,勿巧又碰着落大雨,咦,小顾和斯江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方树人想起来那个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让我拆。”
梅毓华拆开包裹,半晌没说话。方树人拎起这条触目惊心的蕾丝吊带长裙,又看看下面的两件蕾丝内衣,怀疑顾北武肯定知道,就觉得手指滚烫,脸也滚烫。梅毓华接过来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红手艺真好,囡囡侬穿勒睏高蛮好。你穿着睡觉蛮好”
方树人涨红了脸,甩手翻身进了里间“撒宁要穿格么子谁要穿这个东西”
外面传来姆妈欣喜又快活的自说自话,这件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料子从伦敦运来上海等了三个月,请苏州绣娘缝制又花了三个月。原先是长袖的,有点像旗袍,一侧开了高叉,拖尾摆开来是半圆形,可惜图纸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礼上穿,家里待客的时候也喜欢穿,还和爸爸在蔷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后来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给了顾南红,也算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她穿着肯定更好看。顾家的几个孩子都长得好,可惜南红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滩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广告画。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说是送给她的,隔了这许多年非要还回来,心灵手又巧,真是时髦人。她之前让小顾送来的几本外国杂志囡囡你藏在哪里了好像哪一页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试试这两件内衣,妇女用品商店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呀,友谊商店里都没
方树人无力地倒了下去,扯过被子蒙住头,姆妈大概靠回忆就能苦中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呢还有顾北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坏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他每次来都会说些报纸上的新闻和各路“传说”,难道是说给她听的他好像二十六岁了,打算一辈子做投机倒把的罪犯万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妈可怎么办呢。她掀开被子又腾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顾北武做什么呢他可是自称为她爷叔的人,呸,覅面孔。她骂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来写的“我们”究竟是他和谁呢
在“人定胜天”的岁月里,顾西美其实已经不自觉地沦落成潜在的唯心主义者,在给陈斯南喂奶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她姆妈挂在嘴边的那句“都是命”,这三个字曾引发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和伟大领袖的话企图掰正姆妈的思想,却敌不过两句反问。
“只有ng党才能救中国,不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命好吗全人类等着被解放呢。”这谁能说不
“没有ao主席,难道会有王主席陈主席领导党解放全世界就是伟大领袖的命。”这谁又能说不
什么叫都是命她顾西美长得漂亮读书认真思想端正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却不及爱慕虚荣好逸恶劳的顾南红倍受关注,这就是命她响应号召奔赴边疆屯边垦荒吃不饱穿不暖,顾南红却坐在棉纺厂办公室里吃食堂吹电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钱,还要寄回去十块钱,省吃俭用连鸡蛋都要靠做月经带去换,顾南红却拿着海员老公的工资在外面花擦擦,这就是她们姐妹俩不同的命她不屑于做顾南红那样的蛀虫,可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不忿。无论是电影还是,顾南红这样的都应该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力争上游的女青年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