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话岔过去,两人又笑闹一阵,却听李英迟疑道“实在奇怪。明明是男人们征伐南北,大兴兵戈,为何要死的是我呢”
她们一时默然,湖心亭中久久无人言语。
直到六年后大司马伐燕失利、大军焚毁战船黯然败走时,南康才真切明白李英的话。
桓郎撤兵仓促,自然无暇顾及家眷,她们只得带着府中仆役自行奔逃。燕国慕容将军特派出一路精兵追拿桓氏家眷,欲挫其锐气。
她是当今帝王的长姊,是大司马的发妻,一旦落入敌手则朝廷颜面无光。李英自愿与她互换衣饰引开追兵,本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公主的性命得以保全,李英则有忠烈的身后名。
南康甚至不必开口做那个恶人。
是了,她是应当与李英分道扬镳的。当她全须全尾回到山阳与桓郎重逢时,那一贯潇洒豪爽的男人竟也落了泪,连连感念上苍。
南康握紧袖间的一块硬物,那是李英遗落在这身衣物中的鸡心佩。
她恍惚地想,不是这样的。他该感谢自己那位姬妾,只是他早已不记得那李氏了。
此后多年,夤夜梦回,南康总能看到那个瘦削苍白的背影。有时李英凭栏远眺,回首向她灿然而笑,将蜀郡巍峨险峰指给她看。
有时如从前一般枕在她膝上,嫌弃梅子太酸。或是与她对坐下六博棋,抱怨公主不肯让自己一局。
十分偶尔,她会一身血迹出现在南康梦中。本应是眼珠的地方却有骇人空洞,右手握住左臂,疼痛难忍的模样,却歉意向她微笑,像是怕吓到她一般。
南康醒转时漏夜静谧。桓郎睡在她身侧,有低微鼾声。一切都平静安详,她却觉得有一柄薄刃在自己胸膛翻搅。
令她紧咬住自己颤抖的指节,潸然泪下。
大司马逐年收拢权柄、清除朝中异己,甚至有风声说他欲行废立之事。宫中遣人向南康传话,请她试探大司马心意,再多吹吹枕头风。她表面应下,却已心灰意懒,郁郁不出。
又四年的深冬,南康病得起不了身,郎中都说药石罔医。大司马极为哀恸,守在病榻前默然流泪。郎中婢女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伉俪情深。
数十年相处总有情分。大司马屏退众人,握住南康枯瘦的手,低声道“你若身故,我当为你追谥皇后。”
这昭然不臣之心她却恍若未闻,一双眼直勾勾看着他的脸。
他们都老了。但他仍担得起一句风神疏朗,即使眼角刻下细纹,也还是庄雅慨然的模样。
她轻声问“桓郎可还记得阿英吗”
他皱眉思索良久,恍惚想起那是救过南康的忠仆,府里还为那女子立过衣冠冢。更久之前她曾是他的姬妾,只是他早已忘记那人的形貌。
“你有什么要交待的”他温声道,“我自会帮你办妥。”
南康痴痴望着他,良久方道“她说她想活,最后却为我而死。
天家于我恩威并重,桓郎亦是薄幸人。此生唯有阿英,不曾负我。”
他一时怔然。
南康艰难从袖间掏出一只鸡心佩,却并没递给他,只低声道“把这块玉随我一同葬了吧。”
这些年她时常想,如果当年在湖心亭收下这玉佩,是否算是恩情已偿也许日后李英便不必再替她赴死罢。
严冬时节,窗外雪花纷扬,天地间一片寂然。
就像她们葬在同一场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