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业或许就不是那种,行事多有任性放肆,遇事懒得多想深想,只是口无遮拦快意恩仇的性情。
李勣问道“姜相也多为此子头疼,是不是曾想过,为何我的孙儿不像我”
姜沃轻轻点头。
李勣忽然微微一笑,这笑意里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怅然“不,其实是姜相不识少时我。若是魏相等人还在,必然会道敬业是最像我的。”
“他与十来岁的我一模一样。”
姜沃微愕,望着这个她心目中,从来谨慎稳重如松柏般的李勣大将军。
忽的心中涌起莫大伤感。
“你从前虽知我出身草莽,但大约不知我为贼寇时,是何等性情。那时隋末人命比草贱,我行事便是如此,只按性子来,所有不惬则与人争斗。”
后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当年落草为寇时的十三四少年,只觉乱世朝不保夕,说不定自个儿明日就死了呢。他想过生想过死,却绝没有想过,他会见证一个新的王朝诞生,并做了三朝重臣,以位极人臣的地位终老。
人生际遇实是玄妙。
此生至此实算圆满。
如果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便是几十年前,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乞丐,告诉他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
此事一直压在他心上。
所以方才才会如此严厉叮嘱长子约束子孙。
所以,才特意让姜沃来做见证。
此时室内无人,唯有一片混沌的药气。李勣大将军沉默片刻,终是问道“姜相师承两位仙师,不知能否算得,我家族劫数可能化解或是,能否有化解的机缘。”
姜沃颔首“能。”
她望着李勣大将军,字句重若千钧,如以一己之力撑住天数“我在,就能。”
如果这一回李敬业还要造反,她会先处置流放了他。她会保住李勣大将军的身后事。
李勣的神色终是彻底一松“我知姜相是一诺必践之人。”
“子孙或平庸或不肖,多托于姜相了。”
姜沃离开前,李勣忽然又想起一事“还有一言,得请你代我转达给陛下。”
“我已然吩咐过子孙,不许多置金玉陪葬。”
“棺中惟加朝服一副,死倘有知,望着此奉见先帝。”1
李勣能管的了子孙,可管不了皇帝。他想,以皇帝的性情,必会为他行大葬,多赐礼器。
实在是不必了。他早就给自己选好了明器,是几匹曾经随着他征战沙场的爱驹的彩瓷。
“只请陛下万勿费心。”
姜沃听过后也只能道“大将军之言我必转达到,只是”皇帝只怕不会应。
果然,皇帝听闻姜沃转述之言,次日再次摆驾,亲临英国公府。
这一日,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只与英国公谈了大半日。
最后,两人再次说起薄葬之事。
皇帝原本坚不允。直到李勣自榻旁取出一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陛下早已赏过臣最好的明器了。”
“臣初见陛下,是陛下五岁时。先帝命臣代陛下镇守并州。”
“彼时陛下从先帝的多宝阁上取了这一对柿子相赠。还道曾听文德皇后言,柿乃事事如意,以此相赠,盼臣诸事如意。”
“臣这些年尊荣已极,皆是陛下所赐。”
皇帝眼前一如既往有些模糊,他伸手接过这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冬日里,玉质一片冰凉。
他声音薄的如同冬日里散开的雾气“大将军若去,朕于朝堂再无可依。”
李勣一世谨慎小心,用皇帝的话说,便是历三朝未尝有过。
哪怕皇帝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提及他是托孤重臣,待他亦多如师长般敬重。但自皇帝登基,李勣在他跟前,便没有一点逾越身份的言行,皆是以臣下本分自居。
直到今日。
他才稍稍逾越一二,像是一位老师与长辈一样,语气温和但却不那么毕恭毕敬,对皇帝道“陛下这些年困于病痛,已然做的很好了。”
“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亦如此道。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皇帝终于榻前泣泪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