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炉上,新的一壶水正好临近沸腾,咕嘟嘟翻滚着细小的气泡。
一如姜沃现在的心情。
她听到眼前的媚娘说出来日会做君王这句话,顿觉书中那句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一点不错
听其声,闻其辞,便如珠玉响于耳畔一般美妙
如不用古人言,换成姜沃会用的比喻那就是简直比筹子入账那种金币掉落的声音还要美妙很多。
虽然每次听到那种哗啦啦的金币声,她已经很陶醉了。
姜沃一时竟然无言,只望着媚娘而笑。
而媚娘将此言说出口后,原本心底总似有一块凸凹不平的,有些朦胧阴影之处,轰然而平。
坦荡如此。
欲为君王。
媚娘起身走到书架前。
从前在掖庭时,媚娘住处不便,故而两人的藏书多放在一处,时间久了,给书排列顺序的习惯也就相同一致起来。
于是媚娘很快找到了汉书帝王本纪那一卷。
史书之上,素来只有帝王有本纪,除了吕雉汉书高后纪亦在帝王本纪中。
姜沃见此还想到吕后之子,当时的皇帝汉惠帝刘盈,反而是没有本纪的。
可见史书也自有其公道处哪怕做了数年名正言顺的皇帝,但没干皇帝的事儿,不好意思也没有本纪也是没的可记,其事迹完全可以在高后纪中一并带过。
其实媚娘都无需拿出那卷书,本身也已经能倒背如流。
她唇齿间清晰念诵道“群臣皆曰皇太后为天下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顿首奉诏。”1
姜沃也无需再看原本,很快应答媚娘道“这是吕后废少帝,立恒山王弘时的史笔。”
吕后废立皇帝,群臣只能顿首奉诏
媚娘颔首。
她年少时初读汉书,见此而大为震撼,数次停下来掩卷而感这大概是空前,或许也是绝后的,女子所能掌握的最高权力了吧。能够一国号令尽出于手,以太后制天下。且废立帝王之际,群臣也只能尽皆俯首。
掌权十五年,至崩逝未放手,终入帝王本纪。
而当年的媚娘确实是没有想到的,吕后并未空前绝后,而那个未绝后的人,是她自己。
她已以天后之位摄政。
将来,自然也会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
她如何不是君王
除了一如天子的纽约、佩、绶,媚娘腰间,亦悬一枚亲手所制的玄色荷包。
里面是她随身带了多年的小印。
此时她再次取了出来。她抚摸着印纽处的一轮红色旭日“我记得我刚做皇后时,就是长孙太尉离京后。”
“权柄更迭令人心惊。”
“咱们亦深叹权势迷人眼,一如迷障。曾说过做彼此的锚点免得迷失,反而被权力之刀所伤。”
媚娘慢慢道“但今时今日又不同了。”
当时权力之刀握在旁人手中,自然要谨慎,要步步小心,免得为锋利的权力之刃所伤。
可今日
“我即执刀人”
且既执刀,就不能再放下,不能让刀被旁人再夺走。
这就是帝王之心。
姜沃从前也朦胧有所感觉,但也是今日,才清楚明白听到了看到了媚娘的君王之心。
原本她还有些遗憾,今日未在朝堂之上,见天后摄政,见媚娘在群臣面前,走出垂下的珠帘。
可现在这遗憾便全然没有了。
她看到的,是走出另一重珠帘的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