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旁观者呢与边境汉军相毗邻,那些连冶铁、农耕都尚不熟练,数百年来技术纯粹依靠外来输入的西域,又是怎么看这些识文断字、求知好学的汉人士卒的呢
西域各国没有留下什么文字,我们只能从汉人的视角稍稍窥探。无论太史公还是班大家都曾记载,说西域诸国的商贾一见到汉使,立刻就知道大汉强盛,相当顺利就能达成通商的共识。所谓“见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这逻辑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细想却未免矛盾汉使跋涉数千里,风霜雨雪下恐怕憔悴得都和野人相差无几,面对这样蓬头垢面的野人,商贾凭什么确定他的祖国富裕而又强大呢
在这样的异域他乡,仅靠随身的珍宝乃至个人的吹嘘,恐怕都很难取信于人了。真正难于遮掩的,反而是某些不经意间泄漏出的细节譬如,哪怕汉使带来的庸碌小卒都能识文断字;譬如,汉使貌不惊人,但当他侃侃谈起农耕,就是最高明的老农也必得折服。
这是真正的,属于顶级强国、顶级文明降维打击的力量当它自每一个细节中不知不觉的漫溢而出时,即使最老辣、圆滑、见多识广的商人,亦不能不为之畏服。
能为底层小卒识字教育的,到底是多么强悍的国力以当时西域的见识,大概做梦亦不能想象。但识时务者为俊杰,商人们在交谈后立刻乖顺的展示了服从,表达了对通商最大的渴望。
上个世纪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人探知盟军每月都在用飞机为前线的士兵运输书信,于是将军们默然无语,自知再也不是敌手一封书信当然只是小事,但能为每一个士兵运输书信的国力,却足以碾压过一切稍有异心的敌手。
同样的,当汉军们在居延、在雁门、在玉门,在一切大汉与蛮夷的交界,朗朗读起那些枯燥无味的识字课本时,赶着牛羊驮着货物的商人经过,是否也曾感到过某种不寒而栗的恐惧呢
魔鬼魔鬼就藏在细节里啊。
汲公汲公默然片刻,终于在恍惚中低低开口,声音竟尔近乎嘶哑
“国国力”
西汉的士人当然也对国家的强弱有直观的概念,甚至也尝试做过笼统的归因。但总体而言,他们对国势的理解是相当孤立而割裂的,要么着眼于仁、义,要么着眼于礼制;即使有一二实用之臣,也不过只提出“秣马厉兵”、“屯田重农”的常规举措而已。至于屯田重农到底如何增强国势,兵马从何而来,那多半是强词夺理,一番排比比喻以气势强行压过去而已。
纵然汲公见多识广,但毕竟浸淫已深,难以免俗。可也正因为难以免俗,他才立刻品出了天幕娓娓道来中某种新的东西那并非比喻排比以气势压人的纵横辩术,用词虽而平实简单,但起承转合间却俨然有缜密的逻辑由铁器而至农耕,由农耕而至军事,最后收拢为大汉强悍莫比的国力。说理之中条分缕析,翔实而又细密
这缜密严谨的新式说理当然令汲公耳目一新,自觉领悟到了某种超乎于寻常辩术的境界。但这说理严密归严密,可由果至因一路追索上去,大汉强盛的根本,竟在于这小小的冶铁
如此滑稽荒诞的结果,自然令汲公目瞪口呆,三观俱碎,一时难以理解。可难以理解归难以理解,这天幕的解释却委实也太严密繁琐了,因果之间彼此勾连,而且句句有事实佐证,委实委实是反驳不得。
可怜汲公绞尽脑汁,穷尽一生所学,竟尔奈何不得这紧密联系的逻辑链条,终究只能瞠目结舌而已。
可以说,仅仅从汉武帝时的这几个侧面,我们都能窥探大汉强盛的密码。用冶金学者的话来说,华夏数千年来,几乎所有的冶金技术,源头都开创于汉朝,这样巨大的材料学飞升,不强盛才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