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骤然止住,意识到什么,三两步跳出草房。
几十个灶户鱼贯而出。童老汉带领几个老头老太,训练有素地解开几艘船。
胡大娘子抱起自己的婴儿,依依不舍地递给一个老婆婆,看着她们上了船,驶向平静的海岸。
卫珠娘悄悄撩起衣摆,手指划过腰上系的一串灰瓶。童大壮把腰间的弹弓扯得啪啪响,脸上神色三分畏惧,却又有七分热忱。
所有盐帮小弟各就各位,有序隐蔽在临时堆建的土坡之后。童威童猛跟自己老爹挥手告别,然后雄赳赳地抄起朴刀,挡在一众乡亲身前。
张顺从海中钻出,叫道“看到探路的官军了西北十里正在休整”
李俊精神抖擞,举起托叉,远处张顺交换了几个手势,回身沉声道“大伙先各就各位,别轻举妄动。按原计划,先交涉,争取不动兵戈。”
众人肃然点头。只有童大壮不满,嚷嚷“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就是要大干一架什么叫交涉,我要打架”
崇宁以来,淮东私盐大盛,灶户多与法外强人勾结,输出私盐,动摇国本。淮东海沙村一带盐场,最近更是公然与地方断联,倒向贼寇。为了遏制这一歪风邪气,朝廷设各路提举茶盐司,派弹压官深入盐场,严行禁约,就拿海沙村开刀。
反正灶户就是棵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杀了这一波,自有囚犯苦役之人送过来充数。
弹压官徐登是应过武举出身,也有那么几次剿匪经验。今番率领水师炮手,从运河出发,浩浩荡荡行了几日。沿途不免纵横掳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这天生火造饭完毕,正准备拔营走人,忽然哨探来报,捉得两个擅离盐场的灶户,已解送到帐外。
徐登惊奇“灶户”
手下人肯定“是灶户。”
徐登厌恶地啐一口痰。灶户嘛,就该像那拉磨的驴一样,在盐场里转圈到死,这是他们的职责。若是有事离场,必须报备,而且要裸身冲浴,防止夹带食盐。十次里给批个两三次,已经算是很宽仁;如今他们竟敢蹬鼻子上脸,还“擅离”,果然说明这海沙村已起叛意,必须严惩。他这一趟没白来。
弯腰出帐,徐登更是有点皱眉,这俩“俘虏”竟然是女子。一个三十不到的妇人,身形圆润,体格健壮;旁边是个年轻些的大姑娘,一脸温良无害,然而跟北方人似的傻大个,左顾右盼,十分的不规矩。两人都穿着灶户旧衣,灰头土脸,耷拉着脑袋,模样挺可怜。
徐登知道,灶户劳作辛苦,男丁的岁额是女眷的两倍,因此很多青壮男丁要么熬死,要么跑路;剩下的多是妇女,这很正常。
可既然是妇女,那就更不应该随便出门。擅自离开盐场去干嘛
徐登对这俩人的印象分一下子跌到负数,冷冷地问“你们要去哪你们村里现在是谁主事”
“民女正是来找将军相公您,通报一些情况。”胡大娘子深深万福,小声而紧张地说,“一个月之前,有强贼侵入村庄,赶走监察,强夺我们的盐产。我等日夜焦急,只盼官府派人来主持公道,剿灭强盗,让我等重新安居乐业。今日果见将军果然来,我等喜出望外,特来迎接。”
这番台词显然是背熟了的。胡大娘子说到一半,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阮晓露的脸色。
阮晓露自己可不敢讲话。短短二十天,学不来这里的口音。要扮灶户,她一开口就是大葱味儿,全露馅。
于是微微点头,给了胡大娘子一个鼓励的眼神。
弹压官徐登听着听着,逐渐皱了眉,和身边的副弹压低声商议两句。
海沙村已经落入盗贼之手,这情报已是确实;但眼下这看似无害的女眷,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强盗派来诈他的
徐登稍微思索片刻,自己给出了答案。
“既然强贼占了你们村,”他冷笑,“你是如何脱身擅离的哼,想装良民,也没那么容易。”
话音既落,身边军汉迈上一步,准备拿人。
“慢着”胡大娘子叫了一声,从阮晓露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声音有点颤,“我们听说官府派兵前来,都高兴得紧,斗志也有了。昨日担下奇险,已将占领村庄的强贼杀了。这是这是首级,还有剥下来的强盗衣衫。望将军相公明鉴。”
那包裹她可不敢打开,交给亲兵,抖开了,里面果然是一个扭曲狰狞的首级,以及一套明显不属于灶户的白色衣衫,还有一把带血的刀。
二十日之前,被盐帮除掉的白衫军汉的尸首,奉李俊号令,一直泡在卤池里当标本。此时亮出来,没腐没烂,栩栩如生,宛若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