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他该抬眼看去,向萧映春示威的。
但是温热的杯沿触到了他的唇畔,就像刚才,触到方临渊的嘴唇时一般。
赵璴一颗心猛地鼓噪起来。
满心的算计与阴私,在这一刻,全都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端着杯作出了饮茶的动作,却全凭着本能,压根没注意到究竟喝到茶了没有。
放下茶盏之际,他垂下眼,手指状若无意,却是小心地、轻轻地在杯沿之上触了一下。
仿若隔着温热的瓷盏,碰到了方临渊的双唇。
一片酥麻。
船舶停在码头,船工替他们搭好了下船的艞板,几人陆续上了岸。
赵璴独自上了停在岸边的马车。
方临渊领着一队十六卫,需得将那几个犯人先行押回卫戍司,只得与赵璴在码头上分别。
“记得要看郎中啊,公子。”临走之前,方临渊还不忘停在赵璴窗前,提醒道。
赵璴隔着马车的车窗,朝方临渊点了点头。
马车启程,赵璴端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码头的灯火渐渐远去。
夜深无人的路上,他缓缓抬手,摘下了凶兽面具。
十六卫的队伍已经远去了,渐渐听不见声响。赵璴垂下眼来,静静地看着手中金雕的恶兽在灯火之下,反射着晦暗的光辉。
他方才是在做什么
与青楼女争风吃醋,在方临渊面前卖弄风姿。
将自己素来深恶的旧疾扯在方临渊的眼前,却只为了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只为了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比那妓子楚楚动人百倍。
宛如在出卖自己的肉身一般。
他分明该感到耻辱,却竟在方临渊将目光转向他时,像个偷到了宝物的贼,不自觉地生出了卑劣的窃喜。
帘幔之外微弱的光照进了窗来,手中的兽首折射出了他的倒影,只一瞬,落在他眼中。
他看见,面具的倒影里,仿佛是他父皇后宫里那些翘首以盼雨露的妃嫔,眉带愁怨,却还要一笔一划地将自己的愁容妆点矫饰,使其显出富丽的华光。
赵璴握着面具的手,缓缓地收紧了。
他知道那些女人的下场会是什么,也清楚地知道,她们可悲的根源在哪里。
他挣扎着,从那片泥泞中爬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成为她们吗
赵璴盯着那面具,许久,像是在于邪鬼对峙。
片刻,他将邪鬼猛地倒扣在了膝头。
怎么可能。
什么情爱,合该都是假的才对。他如今这般,恐怕只是被吴兴海的一句疯话迷惑了心智,在情爱这虚妄之物上纠缠不休,以至于真将自己当成了方临渊的夫人,当成了他的附庸。
赵璴搁在膝头上的手缓缓收了收。
幸好,他素来清醒理智,即便偶有失足,也会很快觉察醒悟。
马车静静地驶在深夜的街头,木制轮毂碾压过砖石的声音清晰可闻。赵璴也在这冷冽坚硬的声音里,垂下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把掀开了车帘,外头冰冷的夜风当即灌了进来,将他的黑发猛地扬起。
他便这样让冰冷的风将他浑身吹彻,以此强令自己的心脏平静下去,夺回自己理智思考的能力。
到此为止,再不可有第二次。他该有为人的自尊,也该有多年惯习的冷静。他的心力要用来处理更紧要的事情,而那些谎言、伪装,也不该用在哄骗一个男人上。
他在心中念诵经文一般飞快地告诉自己,心里的那道声音在冷风之下平静异常。
唯独他搁在膝上的那只手,不受控地来回轻轻捻了一下。
那是今日在船上,他抚过杯沿的那个位置。
片刻,他缓缓睁开了眼,只觉心下死水一片,仿若恢复了那种令他安宁的状态。
这该是他想要的,却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不知来由的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