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事实如此。
一片雪落在他眉心。
他用指尖触碰。
雪、指尖、眉心,不知哪一个更凉。
“老爷”林平抱着大氅冲出来,赶三赶四给林如海围上,“若冻出风寒可怎么好”
他又弯腰劝“老爷实在不喜欢她,今儿就送回去,改日换一个就是了。”又压低声音“虽是宫里送的人,好生养着不亏待就罢了,又没圣旨说让”
又没圣旨说非要老爷每一个都收用,不收用就是抗旨啊
这宫里是赐恩,又没派人监督老爷行房事
只是老爷若一个都不碰,也确实不好。
林如海缓缓转向他,皱眉“换一个”
林平不知道这句又怎么不对了,一时张着嘴却没话说。
林如海也没想让他回答。
他把斗篷摘了,塞给林平,慢慢向屋内走。
是啊
换一个。
今日他不喜欢丫头,可以换一个。
可以换很多个。
从前,他不喜欢的侍妾,孟氏,他也可以再不去她房中,可以再不碰她,可以想罚就罚。只不过顾着敏儿的面子,他多给她两分体面容忍。但最后,他一定要让她走,敏儿也只能依他。
他自以为待姜妹妹和孟氏全然不同。
可姜妹妹说得不错,他那时也只当她是妾。
再不同,她也只是妾。
孟氏针对姜妹妹不断,姜妹妹也从未对孟氏亲近过,他一直觉得她们二人水火不容。
可看着他冷待孟氏,姜妹妹她真的会高兴吗
林如海自掀帘子进门,一眼便看到了仍然跪在桌旁,一动不动的秀娘。
他注视着秀娘低伏的、弯曲的脊背。
对这些女人,姜妹妹一向宽容。她不但让她们不愁衣食,让人教导立身的本事,还尽力维护她们的体面,不许人欺压。就连不守规矩的云坠,和对她不敬的荷香,她也尽可能给了她们最好的出路。
其实,她早就对他说过。
“物伤其类”。
直到他承诺会娶她为妻,她也还是觉得,她和这些女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是让她做了十年的妾啊。
“给她一间屋子,让她睡一晚,明早送回去。”林如海淡声吩咐,“赏她四匹缎子。”
“啊是”林平忙把大氅搭上要去办。
“再给她分例里的饭菜。”林如海想着若是姜宁,会怎么安排她,“给她热水梳洗,炭火按分例给足。”
“是”林平反应过来了,去虚扶秀娘,“姑娘,起来吧,别跪了。这都是太太往日的恩典。”
老爷这不显然是在仿着太太行事吗
他让秀娘记住太太的恩德准没错
秀娘动了。
她一个字不说,先给林如海磕头,又向正院方向磕头,又要给林平磕头。
林平赶紧躲开“姑娘,我可不敢受,快跟我来吧。”
秀娘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小心翼翼绕过林如海,跟在林平身后出去了。
林如海仍然站在原地,看见秀娘跪过的地方有几滴湿痕。
她的哭没有声音。
姜妹妹做妾的十年,是否也是这样,总是无声无息忍着委屈。
除了她生绯玉前,求他不要把她的孩子抱走那次之外,她还哭过多少次
不,她不一定会哭。
但她一定想哭。
林如海走向圆桌,拿起一杯洒了一半的酒,一口入喉。
酒的冷和烈交织着,涌入他四肢百骸。
何其可笑他还自以为,那十年里与姜妹妹大体总是相伴情深,恩爱意浓
何其可笑若非今日,他甚至从未真正理解过半点姜妹妹受到的屈辱
何其可笑
林如海灌下了一杯又一杯酒。
他不敢深想,这十几年来的相伴,姜宁对他说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究竟,有没有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