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没有回答,只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跨过那碎了一地的宫门。
而后,就这样避无可避的,与倒在长阶上的血人打了个照面。
可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人一眼。
她的两眼蓄满了泪,可她仍然头也不回地走过他,然后,在所有人或疑惑,或警惕的目光中,她几乎小跑着奔下长阶。
冲着手执玉笛的陶朔,她跪了下来,用力磕了几个响头。
那声音响亮到几乎让人肉疼,果然,她抬起脸来时,额头上也多了一道醒目的红印。
“陶医士。”
沉沉说“求您停下,请您停手吧。”
其实,甚至不用她开口说话。
只一晃眼的功夫,陶朔亦认出来了眼前的人原因无它,大军停驻定风城修整的那两个月,他几乎日日都能看见眼前这个小丫头。
彼时,她整天像个蜜蜂似的逡巡于魏弃住的屋子和伤兵营,实在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碍手碍脚还“嬉皮笑脸”的小丫头,在愁云惨淡的战后军营中,照理,是不怎么受欢迎的。
但就是这么一个、一开始被排斥,经常被人在背后议论的“豆芽菜”。
却在一个月后,成了整个军营上下无人不知、也没人不喜欢的小丫头。
沉沉今天怎么没来呀
这丫头怕不是又带着人去苍山捕猎去了吧公孙军师派给她那几个兵,是为了保护她的,她倒好,天天带着人上山下河的
还不是你们这群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整天抱怨营中的饭菜没半点荤腥呀你还好意思说丫头好心,你倒还说道起她来了
你叫谁老东西呢而且,什、什么说道,我这不是担心她
她最常接触的,多是伤兵营里最不被重视的一群人。
而陶朔之所以有印象,则是因为这群人除了伤病以外,还有一个更普遍的特点老。
老到陆德生每次向他问药要帮这群老兵治伤时,他都有些啼笑皆非了。
战乱的年代,“长寿”成了最奢侈至极的愿望,四十多岁,对这些在战场上拼杀了一辈子的老兵而言,往往就算是很老了。换句话说,该去死了。
活着也不过是浪费军队的粮食而已。
陶朔自幼天赋异禀,他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未来将比父亲更出色,成为这世上医术最高超、可以置喙生死的顶尖医士。
由于见惯生死,他对“死亡”的概念更是模糊而冷血或许,这便是他一直看不上陆德生总往伤兵营跑的原因了。
在他看来,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把时间花在如何提升那些健康的士兵身上。
或者说,花在,怎么把一把已有的“剑”打磨得更锋利上。
而魏弃,便是他看中的那一把、最称心应手,也最有可能称霸天下的剑。
只可惜这把剑,后来也被眼前的小姑娘轻飘地夺去了不费吹灰之力。
他看不懂这个奇怪的小姑娘,正如他看不懂医术超群却总是妇人之仁、心事重重的陆德生。
有什么必要呢他想。
那些老兵们吃了小姑娘领人上山打的野味,得到了魏弃营中不用的炭火,被陆德生悉心诊治,也还是没有熬过定风城最冷的冬天,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不。
其实也不算完全功亏一篑。
老兵们死了,死的时候,没有哭哭啼啼,他们是笑着和自己的老伙计们一起离开的。
很多老兵没有子女,终生未娶,便把谢沉沉当做了自己的女儿、孙女。
谢沉沉无论走到哪,都有小兵同她打招呼,他们聊起“做饭很好吃的伙头兵老张头”、“年轻时候能扛得起足足五块铁盾的刀盾兵陈记”、“脾气很火爆其实很照顾小兵们的朱伍长”
一开始,他们只认识谢沉沉,后来,他们渐渐地“认识”了那个总是跟在谢沉沉身后,抱着山一般的炭火,提着两头野猪,闷声不吭干活的少年,原来就是他们营中那位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
万军阵中,魏弃,这个名字一开始只是遥远的一具“神像”。
他是被神化的,无所不敌、所向披靡的将军。
后来,他成了一个具象的人。
一个沉默却温柔,寡言却实干,会在忙碌的灶边帮忙生火,给哀嚎的伤兵包扎伤口,与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们一同喝野菜汤的少年。
事后想想,那些改变,大抵全都是从细微处开始的。
以至于当大军开拔、离开定风城时,发觉主将并未随行,公孙渊原本料定的焦头烂额局面竟不曾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