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颤得厉害,声音却冷得好似结冰。
手指揩过她脸上依稀温热的血,他固执地要把那血迹擦拭干净。可血越流越多,越擦越多。他的手终于还是停住,只虚虚按在她的面颊上,欲触而不敢触,手指僵直着。
沉沉没有回答他。
一口气在喉口,撑到现在,终于还是渐散去。
她靠在他怀中,平静地望向窗外,日落西沉。
许久,面上却渐浮现一丝微笑,低声道“殿下,朝华宫,困了您许多年外头的世界实在很好,又何必自己给自己,造一座囚笼呢”
如最初相遇时般,她唤他一声“殿下”。
魏弃亦不答,却伸出双臂、紧拥住她,力气用得太狠,竟箍得她骨头硌得生疼。只可惜,她已没有力气俏生生地将人推开,笑着嗔怪他没轻没重了。
瘦得冒尖的脸上,那双一贯灵泛清棱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逐渐失了神采。
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的细手腕,还戴着不知何时被梨云套上的那只竹节镯,此刻,亦渐渐地宽盈,要掉不掉地坠在虎口处。
殿下啊。
她心口轻轻地呢喃。
姑娘,您可知,九殿下如今、便吊在那太极殿外,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您当他是为赎罪么他是为了请罪。他被您困在这深宫中,心甘情愿,做一世废人。
今日这杯酒,喝下去,其实既是成全殿下,也是成全了姑娘自己。
如若不然,姑娘您,便是亲手累得殿下至此的罪人,此后余生难道,姑娘当真以为,殿下能甘心与您在这冷宫之中空守一生么怕是日子一长,便生怨怼吧。若您不喝您自然有选择的权力,您大可大喊大叫,将外头的人召进来,但若您这么做了
您别这么看着我,我这张脸没什么好看的。您只要知道,您不喝,那这杯酒,下一回,便会喂到小皇孙的嘴里。姑娘,您的命贵重,小皇孙的命亦贵重,可深宫之中,如我这般的贱命,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您可想好了
她端起那杯酒时,手指甚至没有丝毫的颤抖。
只是定定地望着那送酒来的小太监的脸,许久,一行清泪倏然自眼眶滚落。
可,她不是在哭自己的命她知道,早就知道,从朝华宫外“天罗地网”的那一日,她便知道,魏弃尚且如此,自己的下场,恐怕也不会太好。
她只是看到眼前来送自己这一程的人,忽想起了一些旧事,一些旧人。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世上,人欠人,人害人,人救人,恩情还是怨恨,都有要还的一日。
临到头时,她终究还清了一笔“欠债”。
她说三十一,你哥哥死前,来替我报了一回信。我承了这份情,如今,既然横竖都要一死,我便还了这份情给你吧。
十月怀胎,尝尽艰辛。
一朝梦碎,魂断殿庭。
她已然明白,自己活一日,这执念便断不开。而她能做的,或许,便只有亲手斩断这份不该有的牵挂,斩断那条束缚风筝的线。
他不愿要他们的孩子,却甘心为她困在深宫,永世不出。
那一刻她便知道,两个相依偎的少年,终于走在了命运的两端。
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无论她做什么选择,都无法改变她已然是他身上最重累赘的事实。若没有她,以他的本事,何愁不能天高海阔,远走高飞
纵然他愿守她终老宫廷,愿意放弃外头的大好河山,但,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也不忍心。
“我死后殿下,别再折磨自己,”沉沉最后说,“也别再折磨我了,万不能,像一样,把我装在黑漆漆的盒子里,我怕黑,不喜欢那黑盒子”
魏弃不说话,她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更不要把我埋到地里受虫咬,一把火把我烧了吧。”
那声音低下去。
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了。
“若有来生,”她说,“还是,叫我做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嫁个,普普通通的丈夫殿下,这一生,真的好长,好长”
梨云带着陆德生飞奔回宫时,一路仍喊着“姑娘”。
顾不得周围人的侧目与鄙夷神色,她只跌撞着跑进主殿,又笑又哭,一迭声说着“姑娘、姑娘,我把陆医士带回来了,姑娘”
有救了。
姑娘不会死了。
可她的姑娘,已永远无法再回答她。
谢沉沉死在她的十七岁又十五天,身中剧毒,不治而亡。
这一生,好长,好长。
我怎么就这么过完了呢
魏弃没有掉一滴眼泪,木然地抱着她坐在床侧。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无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