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鸟人他们在厨房的桌边坐下,罗奇刚洗完头,头发还湿淋淋地滴着水,他恼火地又胡乱擦了两下。这地方花了几年时间慢慢地死人,一直到这里的法师都死绝了很久以后也还是无人问津。可是突然之间,就有两波法师来了,还掐在他们这一波搞出动静的时候。他们不在的这几天,杜正一安排的很好,村子附近照样鸡飞狗跳。虽然没有伤人事件,但是村民确实不胜其扰,组织了一次打狗行动,理所当然地没有成功。本来这种时候村民应该去市里向有关部门求助,但是正常流程总是需要时间的,他们享受寺庙带来的便利已经成了习惯。所以,昨天下午许愿牌就挂了上去。不管是从紧迫程度还是从完成难度来考虑这件事,这个愿望几乎立刻就被寺庙判定为高功德的愿心。从这点来说,罗奇想创造的高经验值任务已经完成了。按照杜正一今天上午打听到的,如果他们有时间把这件事干完,绝对能攒够功德登堂入室,约见上师。可就在今天凌晨,也许就是他们回到关家老宅前后的时候,有人掐着时间赶过来把通灵犬全都弄死了。这不是找茬么杜正一的那头狮子本该起到领导作用,可是他在周围的山林里搜索了整整一上午,连狮子的影子都没有。最可能的结果就是狮子也被人弄死了,对于不能见光的不合理生物,法师的惯例向来是直接销毁。这一点比别的事更激怒了杜正一,可能是因为心疼自己的宠物,更是因为他再也没机会把狮子带回实验室,仔细检查导致它攻击罗奇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罗奇直觉这件事跟黎绪有关,不然就太巧了。关歆月听了半天,担心地插嘴,“狮子和狗都死了,损失的实验器材用不用你们赔如果需要的话,我以后会攒钱赔偿你们的。”罗奇怀疑她在恶意卖萌,如果这话是他说的保不准杜正一会继续揍他,但是女孩子说的他就神色和悦,连方才的气急败坏都控制住了。老色狼“今天是阴历十五,据说会有一个上师来这里,”杜正一沉着脸说,“我们这位挡路的同族肯定也会到。”他们又聊了一会这些事,也没有聊出什么头绪来。杜正一在把事情的经过简明地叙述过之后,就不屑于再复述细节了,罗奇也不能追着他问个没完,他们都只能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罗奇不停地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想法,可是都不着边际,也没有什么用。他也不觉得现在应该跟杜正一谈自己的梦,他已经够烦的了,不该拿自己的梦去烦他。何况从他睁开眼睛以后,梦境的细节就像捧在掌心的水一般倾泻而去,他唯一记得的内容是黎绪好像杀了杜正一。除非他想挨揍,他才会告诉杜正一这个事。他在心里跟自己至少强调了三遍,黎绪不可能会把杜正一杀掉,现在是文明的法师社会,杀人在哪个社会都是重罪,最高委员会不可能放过杀人犯。更不要说杜正一还是那个大法师的得意门生,裴枢是一个世纪里最伟大的法师之一,他的影响力足以推动巨大的力量,杜正一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只不过他这么想的时候,又隐隐感觉到了更大的不安。关歆月的爷爷也不像个无名法师,还不是死在这个屋里。再转念想到裴枢的身份,他难道不想要调查一个隐居的大法师的死因如果裴枢派出自己的得意门生来调查一个大法师的死因,这是不是合情合理所谓的社会调查,就像他的朋友刘行指出的那样,不过就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也许带着罗奇一起来有些略微不合情理,但裴枢说过罗奇很了解人类社会,而杜正一并不了解。这么解释的话,也是合理的。但如此一来,仍旧解释不了刘璃老师为什么节外生枝地说他被选的理由是值高刘璃老师可不是什么太有幽默感的人。他琢磨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正在村子里转悠。杜正一突然睨了他一眼,“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好的天气,咱们无所事事地溜着弯,你怎么还突然变得气呼呼的你自己跟自己也能吵起来吗”关歆月好像就在那等着,立刻补枪,“大姨妈来了呗。”罗奇怔了一下,没好气地扫了他们两个一眼,气得不想说话。他们已经在村子里溜达了半天了,权作观察环境,罗奇已经将大部分跟关歆月家有关的人家记得滚瓜烂熟。这里实在是个无趣的村子,建筑风格出奇地一致和缺乏美感,到了中午就开始出现醉汉,摇摇摆摆地骑着摩托车,可见精神文明也不怎么样。村路上缺少人烟,有几个脏兮兮的小孩跑出来玩了一会,游戏的主题还是欺负一只狗,罗奇去制止了一下,小孩送给他一句“草泥马”就跑没影了。他真不明白关家的大法师为什么选择这种地方遗世而独立他们在村口停下来晒晒太阳,驱赶一下无聊的情绪,这个平淡无奇又庸俗的城外小村实在没什么意思,连一点灵秀的意思都没有。罗奇觉得作为法师来说,死都不该挑这个地方死。这地方还没有神经质的关歆月乐趣多。有两个妇人从村里走出来,好像要去村外的公交站搭公交。她们看到关歆月的时候跟她打了招呼,叫她关家的小丫头,关歆月抱着胳膊根本不搭理人家。显见的关家自己也跟这里格格不入。罗奇还想批评一下关歆月的没礼貌,结果关歆月不知怎么突然动了大气,直接攻击他说他看上了人妻,罗奇痛心疾首地让她不要教坏了什么都听不懂的杜正一。其实杜正一根本就不参与他们俩的对话。罗奇无聊地负气不搭理关歆月,关歆月自己也跑到杜正一的另一边去站着,摆出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罗奇实在不知道她到底哪里被伤害了,他拒绝说软话。村外的公交站来了一辆跑郊线的小公交,车壳子上瘪了好几块,车也不太环保,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尾气喷了三个人一脸。罗奇的心情更加恶劣,“有时候你们人类就像这颗行星的病毒。”关歆月立刻回击,“打倒”罗奇扭过头去瞪她,她的脸准确地藏在了杜正一肩膀的阴影后头,从罗奇的角度看过去刚好看不见她。罗奇的目光就被关歆月身后公交车门上挤下来的一伙人吸引住了,一个体态细高的男人自自然然地贴合进人群中,仿佛他就是从公交车里走下来的。可是方才他瞥过去第一眼的时候,并没看见这个人。罗奇相信自己的判断,在一群穿各色皮草坐公交的本地人中,这个穿着加拿大鹅,踩着切尔西靴,梳着时髦“阴阳头”的年轻男人跟这里格格不入。他有两条大长腿和一根细长的脖子,罗奇看见他的时候就想起了一种水鸟,一股熟悉的感觉猛地拧住了他的胃。鸟人驾驶着他的两条大长腿往前迈了几步,目光突然飘向这边来,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张不错的细脸。他的目光跳了一下,仿佛吃了一惊,接着噗嗤一声笑出来,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失惊打怪。鸟人整了整衣领走了过来,神采奕奕,整个人都像增大了前景曝光度,仿佛进入了意识觉醒状态,容光焕发得好像孔雀开了屏。他拿腔作势地瞧了瞧关歆月,给了罗奇一个自以为是的敷衍微笑,然后转向站在中间的杜正一,假熟地说,“哥们儿,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关歆月抬起那张总是充满讥讽的刻薄小脸,笑了一声,尖酸地问道,“你是打算跟我哥约、炮吗哥们儿”鸟人姿态颇高地忽视了关歆月的话,大人大量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右边的嘴角比左边高出不少。这个人,这张笑脸,罗奇永远都忘不了。罗奇的胃里结了冰,心脏在他的胸口里激烈地跳动着,无数次噩梦中的场景又回来了,恍惚间他又一次感觉得到铁轨的冰凉,闻到了枯草和泥土的味道,他听得见风过衰草的声音,还有火车呼啸而近的巨大轰鸣,大地就在这轰鸣中颤抖。绝望和恐惧吞噬了他,他要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一条腿被沉重冰冷的机械碾碎。他还记得鸟人的声音,他吹出的尖厉口哨声还在罗奇的一些梦境里刮擦着他的耳朵,他亢奋地鼓励着他那帮蠢货朋友,吹嘘着焚莲者的入会指南,罗奇就是他们的投名状。鸟人不知注意到了什么,也狐疑地望了罗奇一眼,神色微微一变,犹豫不决地说道,“哥们,你看起来也有点眼熟。”罗奇默默地吞咽了一口,这么说他早就忘了三年前的那档子事。他的嗓子被糊住了,大腿也灌了铅。关歆月哼了一声,“那你看我眼熟吗”杜正一打断了他们,他望着鸟人,提议道,“找个人少的地方谈谈”鸟人的注意力被这个散发着主事人气场的人吸引住了,欣然从命。他们来到村外冰封的池塘边,村外环绕着国道的高大柳树和灌木丛遮挡了从村子向外窥探的视线。罗奇把关歆月留在了路边,他停了一会,在鸟人的听力范围之外嘱咐她站在显眼的位置,不要走到他的视线之外。关歆月阴郁地点头答应,幸好大多数时候她都愿意配合。杜正一和鸟人走向了积雪的池塘中,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两个来乡下寻找野趣的城里人,罗奇加快脚步追了上去。“狗是你们的”他听见鸟人无所谓地问道。“狗和狮子都归五十七实验室所有,你需要给实验室提交证明材料,等待委员会酌情扣除你的信用点数。”杜正一老老实实地说,看起来出奇地有耐性。罗奇不禁有些差异,他走到杜正一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不想贸然开口。“哦这样。”鸟人笑了出来,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好的,好的。你们还真是按规矩办事。不好意思哈,兄弟,按世面上的说法,怎么讲来着对,你们被我截胡了。”罗奇皱起眉头,对鸟人的厌恶在他的心口烧了一把火,他的耳边全是他自己身体里血液的潮汐声。杜正一好像对他的玩世不恭没有察觉,表现的克制又礼貌。有成年人合理的耐心,面色沉稳,言语也客气,“可能是一场误会,我们是北方区学院的学生,负责调查那边那位人类女孩子的超自然目击。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些疑点,正想深入了解完成报告。”鸟人一笑,“看见通灵兽的时候我就猜是北方学院的,但没想到是学生。”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了一圈,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们学院还真是喜欢二人组合啊,乌龟和蛇的传统”他指的是他们学校的图腾,法师和人类文化的起源交缠不清,这块大陆上历史最悠久的大学有四所,学校一直以方向命名,在历史上曾经用过神兽和八卦的名称。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神兽变成了小流氓胳膊上的纹身,八卦也沦落成了青鸟之术,学校的名字经过几轮缓慢的变革,最后老老实实地变成了东南西北方学院,以“工”字的形式草率地在大地上划分招生范围。不过,虽然沧海桑田,人们说变化是唯一的永恒,可还是有些东西不会大变,比方说学院的图腾。杜正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铜纽,罗奇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他熟悉那个东西,因为他也有一枚,学校里的每个法师学徒都有自己的铜纽。铜纽上面的印纽是代表玄武的蛇蟠龟,是龟蛇交缠的四向图腾之一,下面的印章篆刻着学生的名字。杜正一拿出这个,其实是坦诚了自己的身份。鸟人接过铜纽,拿在手里掂了掂,翻过来看了一眼名字,似乎对杜正一的名字没有什么印象,神色越发有些不以为然。他又把印章翻过来看了看上面的印纽,做了个鬼脸。“蛇缠龟,啧,有点淫荡。你们知道这个校徽在古时候是生殖标志吧玄武是生殖大神。”他可能觉得自己的笑话挺好笑,但有些玩笑内部人可以随便开,可是外人说的时候语境就不太妙。杜正一接过他还回来的铜纽,礼貌地点点头,不知怎么竟然用一种大学讲师的口吻开口讲解,听起来有点木,“蛇蜕皮再生,古人视之为不可思议,在许多古文化里蛇都意味着轮回与永生;龟享长寿,无须多言。北方的图腾是长寿和永生的象征,玄武更是司命之神。”罗奇狐疑地望着他,杜正一到地在搞什么。鸟人被杜正一逗笑了,表情有些无奈,可能是因为没想到杜正一会认真地跟他理论这些。“这样啊”“请问你是”杜正一严肃地问道。“我是执行法师。”鸟人连忙说,好像生怕杜正一想继续跟他讲图腾的事。“受委员会派遣。你们大概也能猜到我为什么来这儿。那丫头是老头的孙女吗她不是法师”他用下巴朝关歆月的方向点了点。罗奇本能地没有任何表示,紧紧地盯着杜正一。杜正一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按照规定,我想请您先出示凭证,毕竟这件事有一些敏感之处。”“哦对对,是该这样。”鸟人笑着说,言语之间多少带着点对学生腔的嘲笑,他向着杜正一伸出左手,掌心向上。他的拇指上套着一只绿玉的扳指,像是一个老物件。杜正一对他的行为没有反应。他无奈地笑起来,不耐烦得更加明显,“你不会不知道什么意思吧你需要碰触一下我的晶体,快点,这里面有我的识别信息。”杜正一仿佛刚弄明白似的点点头,转头看了罗奇一眼。罗奇机械地走上前,伸出右手放在鸟人的伸出的手掌之上,也没有来得及去想为什么杜正一要让他代劳。他小心地只用小指触到了一点那枚玉扳指,但信息流的传递依然流畅,他晃神想到鸟人的这个装备价值不低。接着他的大脑感觉到了信息的成型,这种感觉就仿佛参禅中的顿悟,又好像一道谜题豁然开朗。一些信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记忆中的一部分,他知道了“鸟人”真名叫赵之言,今年二十九岁,目前是法师委员会的二级执行法师。赵之言向他公开的信息到此为止。他收回了手,不觉紧攥成拳,他转头望向杜正一,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杜正一。“这些信息可以确认为真吗”杜正一问他。罗奇一阵尴尬,他并就没有能力分辨晶体中的信息是不是经过合法授权的,也辨认不出信息是不是被伪装过。他学过鉴定这些东西的理论知识,大概笔试也能通过,可惜那对实践并没有什么帮助。杜正一和赵之言都望着他,他踌躇了一下,“我分辨不出来真伪。”“好。”杜正一利落地说道。罗奇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杜正一这个字说的极其轻快,仿佛他心情爆好。与此同时,风停了。空气中涌动着一股张力,似有似无的静电缠绕在周围,仿佛就在上一声鸟鸣和下一声鸟鸣之间,世界停顿了。错觉罗奇恍惚了一下,随即看到了赵之言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丝冰面碎裂的声音从赵之言的脚下传来,他的身子猛地一栽,他只能勉强保持住站姿,神色诡异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腕。他的一只脚踩进了冰洞里,池塘冰面下的水打湿了他的裤脚。罗奇无声地倒退了一步。顺着赵之言的视线方向,他清楚地看见一只枯瘦的手从冰洞里伸出来,紧紧地抓住了赵之言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