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却还未暗,冯照妆屋里尚未掌灯,青衫翠裙的丫头忙着挪放案上一堆料子汗巾手帕、一并四五个装头面的匣子,又一一摆放碗碟,恍惚飞琼下瑶台,蟠桃点盛筵。
就借着最后的天光,那焦太太在榻上,一双眼睛恨不得粘在花绸脸上,见她玉容露娇,山眉半颦,从上到下无一不风流,眼睛愈发恨不能将她头发有几根都数个细致。
瞧得花绸有些不自在地搦搦腰,她适才在榻上盈盈笑,“从前偶然见,不大细看,如今细细看来,倒确是个美人。听说前年到了单家,不多时就回家来住了?”
花绸笑默不语,焦太太又暗赞她有礼,是冯照妆在对榻坐着答话,“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先前就与你说过的,到了单家,不曾想人心隔肚皮,好好的人,叫他们作践病了,又撒手不管,我们只好去接了回来。虽说是休妻,不过是给单家脸面罢了。”
那焦太太连连点头,“里头的事情,我晓得,不然也不肯来这一趟了。”
说话开席,三个人坐下吃饭,那焦太太趁机对冯照妆说起她那兄弟,一半是说给花绸听,“我那兄弟与你妹子年纪相当的,不瞒你,早年娶过一房妻,为生个孩儿,难产没了。孩儿长到两岁时,叫哪里来的野狗唬了一跳,拖拖拉拉半年也病没了,真是命苦。兄弟只顾着买卖上的事情,父母常劝他再娶,南京多少千金小姐都说得,可他自个儿却不愿意。谁知今番走到京中来,赶上姓卢的那桩事见了面,便动了心思,这可不是天降的缘分?”
花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仗着不问她话,陪着吃了饭,借故辞去,身后万事不管。
回屋业已星月皎皎,掌了灯,却不见奚桓,便瀹茶与椿娘说起这事情,“好笑得很,说是在卢家见过我,可我半点不记得,来来往往那么些人,姓焦的……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还好笑呢?”椿娘斜着眼乜她,“我说桓哥儿怎的气冲冲走了,说那没头脑的话,原来是为这个。”
“他说了什么?”
“他说咱们要合力药死他。”椿娘翻了个眼皮。
花绸噗嗤笑了,两个人说了会话,到二更要睡觉时分,还不见奚桓过来。想他大约还在生气,花绸少不得打了盏绢丝灯笼往他屋里去。
这厢走进院中,见各处歇下,暗亭浮香,太湖石假山下种着好几棵芭蕉,亭亭如盖,月光铺了十里店,游廊而上一串灯笼半明半昧,似一条火烧的长龙,在上面两扇朱漆的门上探头探脑。
光烛恍惚间,花绸仿佛看到年幼的奚桓追着她探头探脑地喊姑妈,迈着小腿扶廊而下,在她身后,在她左右。
她在月色里笑笑,提灯上去,屋里静悄悄的,采薇不知何处去,单是奚桓坐在书案后头,卷着本书遮住大半张脸,眼波里浮着夜如昼明的光。
花绸举着灯笼在他面前一晃,“嗨,我在屋里等你呢,你怎的不去?”
奚桓抬眉瞥她一眼,满不在乎地翻了一页书,“我不去,我去了耽搁你的婚姻大事。”
“你同椿娘说我们要药死你?怪了,好端端的,我们药死你有什么好处?”
他搁下书,十指相交着抵住下巴,胳膊肘撑在案上冷笑,“不先药死我,你如何嫁别人?哼,什么姓焦的姓火的,南京的富户,还一见倾心。这话我借他两个胆,你叫他到我跟前来说!”
花绸也将两个手腕撑在对案,来时解尽钗环,虚笼笼的鸭髻被夜风拂散了几缕碎发,风情袅袅的发丝与眼丝纠缠,“好桓儿,不生气了,管他姓什么,我半点不记得,不过是二嫂嫂的好友,我不去应酬一番,岂不是拂了二嫂嫂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