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深吸一口气,竟用那走调破锣般的嗓子,吼起一支带着浓重乡音、调子却莫名苍凉的童谣:“月光光,照岭岗,阿嬷泪眼望北方。甘蔗甜,荔枝香,甜不过梦里旧屋梁……”
歌声粗粝沙哑,毫无技巧可言,甚至有些刺耳。但那歌词里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和流离的酸楚,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喧闹的空气。晒谷场渐渐安静下来。汉子们放下了酒碗,妇人们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孩子们也安静下来,懵懂地看着台上那个枯瘦佝偻、闭着眼用力嘶吼的老人。
赵头儿吼完最后一句“甜不过梦里旧屋梁”,胸膛剧烈起伏,老眼在篝火的映照下,竟隐隐有水光闪动。他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想往回缩。
“好——!”王铁匠第一个跳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巴掌拍得震天响!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轰然爆发!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热烈!妇人们悄悄抹着眼角,汉子们用力拍着桌子,大声喊着:“再来一个!”
这掌声和吼声,像一股暖流,冲散了赵头儿心头的窘迫和酸楚。他抬起头,看着台下那些真诚的、甚至带着敬意的目光,豁牙咧开,竟嘿嘿地笑了起来。
“该……该你们了!”他指着孙瘸子和其他岭南人。
气氛彻底被点燃。孙瘸子被几个汉子架着推了上去。他独眼扫过台下,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他那带着浓重海腥味的腔调,低沉地讲起了琼州海峡的风浪,讲起了黑夜行船时如何辨认星斗,讲起了风暴来时如山般压下的巨浪和船舱里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的讲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亲身经历的惊心动魄。当他讲到一次死里逃生,船被巨浪打碎在礁石上,他抱着块船板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漂了一天一夜,被冲到荒滩上才捡回一条命时,整个晒谷场鸦雀无声,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北境汉子们感同身受般攥紧了拳头,妇人们捂着嘴,发出低低的惊呼。
陆家一个年轻媳妇被推了上去,她红着脸,小声哼唱起一支岭南女子采茶时唱的山歌小调,声音清亮婉转,像山涧清泉。
歌词里是茶山的云雾,是采茶姑娘的巧手,是春日里满山的茶香。歌声悠扬,带着南方的温婉缠绵,让习惯了北地苍凉号子的村民听得如痴如醉。
陆廉也被这气氛感染。他整理了一下半旧的衣袍,缓步走到场中。他没有唱,也没有讲惊险的故事。
他对着篝火和人群,微微颔首,用清晰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吟诵起一首岭南先贤的诗句,讲述起岭南那湿热土地下埋藏的千年文脉,讲起那曾经鼎盛一时的书院和文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士大夫的清朗和力量,让喧闹的晒谷场再次陷入一种庄重的安静。
连柳先生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
每一个岭南人上台,无论讲述的是甜蜜还是辛酸,是惊涛骇浪还是书斋墨香,都收获了北境人最真挚、最热烈的掌声和回应。没有歧视,没有隔阂,只有对远方故事的好奇和对讲述者经历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