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7章一月择树
“这个时节,柳枝竟然就已经破芽了啊。”赵白璧忽然停住步子,盯住了河边一棵柳树,灰杆上零星的青绿小痣,得颇眼尖才能发现。
“是啊。”李尧道。
他在前面走着,应了一声,目光却不在女子所言的柳树上,也没停下步子,沉默地遥遥望着城际。
“南边到底是暖和得多。”赵白璧蹦跳两步从后面追上来,将一柄细长的剑拐杖般晃在手里,“这风虽然也是刀子,不过是温柔的小刀子。”
十年的时光似乎不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确实从一个女孩儿长成了一个女人,但灵魂却仿佛是拓印过来,眼神依然是小时候的样子,清亮、灵动、自由,仿佛永远不会有什么忧虑。
但李尧变了很多。
从他身上几乎很难看到那个怯懦男孩的外壳了,他完全地重新生长了出来,像一枚幼嫩的芽长成挺拔的树,有了硬朗的躯干和坚硬的外皮,剑在他腰间垂挂着,在不想动用的时候,他绝不会去触碰它。
“更破了。”他道。
“什么更破了”
“这座城更破了。”李尧望着天,“十年,我们把荒人拦在了北疆,但它更破了,还是这么多饥民。”
“那我们再用十年,把它盖好就行了。”赵白璧拿剑鞘给每一株经过身边的柳树都来上一下,吟唱着,“……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喂,快接。”
李尧仰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帝在内宫,长子摄政,就摄出这么个样子吗……在我进城时倒晓得遣人来要兵权。”
“是‘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你真不觉得这歌好听么,那歌女说是绝曲呢,我要是学不会,估计就失传了。”赵白璧自己哼了一会儿,道,“我要进宫一趟,你一起吗”
李尧回过神来,微讶:“现在吗我要先去一趟寺里,不如明日再同去”
“不必,既如此,我先去帮你探探路好了。”赵白璧微微一笑,“夜里再见。”
“也好,你谨慎些,注意安全。”
“我又不做偷鸡摸狗的事。”赵白璧笑道,“这么多年,只有你屡屡不安全,我什么时候不安全过。”
李尧笑了下,这时他脸上才似乎又显出些那个赧然男孩儿的样子:“那就先别过。”
赵白璧摆摆手,轻哼着不知名的调子离开了。李尧低头看了看地面,直着向南走去。
也许是错觉,这座大寺似乎也破旧了一些,但也许它自建成以来就一直如此,几百年的风雨浇濯,早已褪去浮华,留下本色。
这是京中最大的一座寺院,童年时姨娘信佛,李尧对这里并不陌生,或者说,今年他二十二岁,生命里有佛寺的时间要更长些。
小时候李尧就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墙很厚、帷幕很厚,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放得远,大家互相不怎么说话,而是都朝着佛祖说话。
因而就显得宁静安详。
亦或只是因为姨娘来到这里时会变得宁静安详。
李尧分不清幼时的感觉从何而来,不过在北疆的血里、尸堆里时,他有时就会想到这里,想到姨娘裙子上说不清的气味,想到那个光头白须的苍老和尚。
说不清寺门来往的人是多了还是少了,李尧迈步走进去,被知客僧劝下了佩剑,他想不起、亦或从来也不知道幼时记忆里那和尚的名号,此时也不知怎么打问,只大概形容了一番,见知客僧也一头雾水,便含笑摆摆手,自己往里去了。
长大后重游幼时记忆里的场景,总会有种疏隔感,李尧在陌生的人群里穿过,从前他看到的都是来来去去的腰和腿,有纤细的有宽大的,如今他看到的都是肩膀和头脸,同样也是有纤细的有宽大的。
他一边穿行一边缓缓辨认着,直到意识到面前这尊实在寻常的香鼎就是那个曾经最喜欢绕着玩儿的又高又重、总也猜测不出全貌的大东西,他忽然笑了笑,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