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倒后,这港湾依旧稳固。小娟辞了那份清闲的超市收银工作,全天在家照顾老王。喂饭喂药,按摩翻身,清理失禁的大小便,没有一丝懈怠。老王看着妻子低垂的眉眼,看着她熟练地给自己换尿垫,看着那曾经纤细、如今指节因长期浸泡在消毒水里而有些粗大的手,心里像堵着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又沉又闷,透不过气。
无数个夜晚,老王在疼痛和麻木中煎熬,听着妻子在身畔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悔恨像毒藤缠绕着他。他想起自己意气风发时对小娟的忽视,想起牌桌上输红眼时回家冲她发的无名火,想起她默默递过来的醒酒汤被自己不耐烦地推开……那些被他肆意挥霍的时光,如今都变成沉重的石头,一块块砸在他动弹不得的身体上。
“娟儿……”这天夜里,老王又一次被剧烈的抽筋疼醒,他费力地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抓住小娟搭在床边的手腕。那手腕冰凉,细瘦得硌人。
小娟立刻醒了,坐起身,熟练地掀开被子,找到他右小腿痉挛僵硬的肌肉,温热的手掌用力揉按下去。她的动作准确而有力,带着一种机械的熟练感。
“娟儿……”老王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滚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我对不起你……我混蛋!我以前……抽烟、喝酒、打牌……没日没夜,把你一个人丢家里……你为啥……为啥从来不骂我?不拦着我?哪怕跟我吵一架也好啊!现在……现在我都成废人了,你……你也不怨我?”
黑暗里,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老王粗重压抑的抽泣声在房间里回荡。小娟揉按他小腿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慢慢抽回手,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勾勒出她单薄而挺直的剪影。
过了很久,久到老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久到他那点可怜的勇气和愧疚快要被沉重的寂静压垮时,小娟的声音才轻轻地响起,像一片羽毛落在冰面上。
“怨啥?拦啥?”她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老王猛地屏住了呼吸。
“我爸妈那会儿,就这样。”小娟的声音在黑暗里流淌,平缓得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我爸,跟你一样,不,比你还能造。顿顿要有肥肉,烟抽得满屋子睁不开眼,酒当水喝。我妈呢?一声不吭。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亲戚们也都说我爸有福气,娶了个好老婆,脾气好,能忍。”
“后来呢?”老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后来?”小娟轻轻反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我爸四十七岁那年冬天,脑溢血,倒在酒桌上,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没了。跟我妈一样,我那时小,可我记得,我妈一滴眼泪都没掉。安安静静地办完丧事,该干嘛干嘛。”
老王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牙齿打颤。
“所以,我嫁给你前就想好了。”小娟的声音依旧轻,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老王心里,“你想咋活,就咋活。抽烟喝酒打牌,玩到天亮,都行。我不拦着,也不吵吵。拦了,吵了,你也不会听。你会觉得我烦,觉得我管得多,觉得别的女人都温柔体贴,就我事儿多。然后呢?你会更烦我,更想往外跑。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