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为什么不在河边烧?”
外婆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火星溅起又熄灭:“咱们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在自家庭院烧,祖先认得回家的路。”她边说边用树枝拨弄火堆,确保每一张纸钱都烧成灰烬。火光映在外婆脸上,忽明忽暗,九月看见她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故事,那些关于家族、关于生死的秘密,都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焚烧结束后,外婆会用竹扫帚将灰烬仔细收拢,装进黑色塑料袋。她的动作极轻,仿佛在收集易碎的梦。袋子口扎好后,再插上三支香,领着九月走到老屋那片竹林。“来,九月,帮阿婆扶住竹子。”外婆将装着灰烬的袋子挂在竹枝上,晚风拂过,竹子轻轻摇晃,香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等香燃尽,祖先就把东西带走咯。”外婆解释道,九月仰头看着摇曳的香,总觉得烟雾里藏着祖先们温柔的目光。
然而今年,九月却在大姨父家过中元节。大姨父家在镇子的另一头,这里的建筑风格和外婆家有些不同,连空气里的味道都不太一样。大姨这几天反复提醒九月,不要带小侄子去江边玩耍。
“九月啊,你是知道的,中元节江边不太平,小孩子阳气弱,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大姨一脸严肃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补丁。九月望着大姨眼角新添的皱纹,突然想起外婆也曾这样紧张地护着自己,不让她靠近燃烧的纸钱。
七月十三的晨雾还未散尽,大姨父手中的菜刀已经落下,鲜红的鸡血溅在水泥地上。九月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大姨将褪好毛的鸡丢进沸水,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案板上的青椒还带着露水,她握着刀的手有些发颤,恍惚间又想起外婆布满老茧的手,总是稳稳地扶着她切菜。
\"当心!\"大姨的惊呼让她猛地回神,刀刃几乎擦过指尖。九月勉强笑了笑,继续笨拙地切着土豆片,薄厚不均的切片落在盘中,像极了她此刻凌乱的心绪。油锅突然溅起油花,她慌乱地往后退,却碰到了盐罐,雪白的细盐撒在炒了一半的青菜上。
供桌前,大姨和大姨父神情肃穆地双手合十。九月学着他们的样子闭上眼,可耳边萦绕的只有寂静。没有外婆带着乡音的祷词,没有那些抑扬顿挫的古老句子,记忆里的声音像被风卷走的灰烬,只剩空洞的回响。她努力拼凑着外婆念叨过的字句,却发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韵律,早已随着离开外婆家的日子渐渐模糊。
香烟袅袅升起,在晨光中织成虚幻的网。九月偷偷睁开眼,看着大姨父挺直的脊背,大姨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躲在外婆围裙后的小女孩。可胸腔里跳动的心,依然固执地追寻着记忆里熟悉的温度,就像候鸟永远记得归巢的方向。
七月十四的晨光刚漫过屋檐,大姨挎着竹篮匆匆赶往集市。待她拎着扑腾的鸭子回来,锋利的刀刃闪过寒光时,小侄子踮着脚想凑近,却被大姨猛地拽到身后:“别看,小孩子不能看这个。”孩子委屈的嘟囔声里,九月望着大姨紧绷的侧脸,恍惚间与记忆重叠。如果是外婆,此刻定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蹲在青石板上,用沾着糯米粉的手轻轻抹去孩子鼻尖的汗珠,将“鸭子驮衣渡黄泉”的传说,编织成月光般温柔的故事,在晨风中娓娓道来,让神秘的仪式化作孩童眼中闪烁的星光。
下午,大姨开始准备纸衣。她不像外婆那样心灵手巧,裁剪出来的纸衣有些粗糙。九月主动接过剪刀和彩纸,按照外婆教她的方法,细心地裁剪、折叠、描绘花纹。指尖触到彩纸的瞬间,仿佛又回到外婆家的老藤椅旁,外婆握着她的手,教她剪出第一朵纸花。
大姨看着九月熟练的动作,忍不住赞叹:“还是你外婆教得好,这些手艺啊,现在会的人越来越少了。”这句话让九月鼻子发酸,那些和外婆共度的时光,像被火光照亮的纸衣,珍贵而脆弱。
夜幕降临,大姨父带着祭品去了江边。九月本想跟着去,却被大姨拦住了:“你就在家看着小侄子,别去凑热闹。”
九月有些失落,站在门口,望着大姨父远去的背影,心里想象着江边的场景,是不是也和外婆家那边一样,火光冲天,烟雾缭绕?她突然想起外婆家那片竹林,那些摇晃的竹子,此刻应该也在晚风里轻摆,只是挂在上面的,不再是她和外婆一起准备的灰烬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