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受到满山满树的生机盎然,正如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正在无可避免地一丝丝抽离开来,混入这些生机盎然中。
就好似这些梨花是开在他日渐腐朽的身躯上。
耿惊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比起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他至少又看了一年梨花开。
这些日子,他确实越来越多地想起了许多过去。
他想到了第一次见到从密山之下的云梯一路登来的宁暮烟时的场景,转而却又与那日拾阶而上的虞绒绒幻化为一体,雷云阵阵,霞光万丈,无独有偶,这两次,他都是默默立在一侧的旁观者。
这些大师兄与小师妹啊啧。
他有些感慨地想着,转念却又想到了顾清弦和宁暮烟的结局,不由得慢慢眨了一下眼,有些浑浊的眼中露出了一抹真正的悲色。
那些鲜活的,鲜明的色彩在记忆中并不会褪色,却到底已经快要成为他一个人的记忆,若是他去了,这世间恐怕便只剩下一个谢琉还记得这些。
也不知道等到谢琉老了的时候,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伤春悲秋。
耿惊花自嘲般笑了一声。
幸而傅时画和虞绒绒到底是圆满的,也幸而那些牺牲并非无用,这样的牺牲也不用再延续绵延成更多的悲剧。
他能活着看到这一刻,见证这一刻,真好。
梨花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目光再慢慢落在上面。
他已经不再年轻,肌肤松弛,斑点纵横,与如此盛放的花朵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这让他想起了那个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年华的女子。
那是他的六师姐。
六师姐叫汲罗,便如浮玉山的存在素来都很低调一般,汲罗在许多时候,也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胡闹,看着小师妹宁暮烟将小楼闹得人仰马翻,再好脾气地抿嘴在一边笑。
也许是有的吧。
他也许也曾在那些漫漫的岁月中,看到过汲罗在与他对视后飞快移开的目光和微红的耳廓,也许也为她折过一枝缀满了梨花的枝头,再插在她的发髻之中。
那时的他,鲜衣怒马,洒然自在,却又哪里记得自己的这些随手的举动,会不会在这样一个素来腼腆的师姐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后来无数次想起来的时候,耿惊花的心中不是没有后悔的。
如果当时,他走的速度再慢一点,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再久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更早一点地,注意到她的心意。
譬如分明最是腼腆温婉的这位师姐,却总是喜欢捉弄自己,在他耳边故意超大声地喊他醒来,再问他一句。
“耿阿花的话,是梨花的花吗”
至少,至少他也可以好好地回应她一次。
而不是在那样的血池之中,在那样的无望之中,用自己已经是糟老头子的模样,去面对她,去倾听她的最后一场诉说。
他还记得她广袖长裙的模样,记得她最后眼眸明亮时的微笑。
他会永远记住她,纵使她说过,她已无憾,要这山川大地都忘记她的存在。
他听了她那么多话,唯独这一次,他不愿意听她的。
回忆了这么多往事,他无憾入小楼,无憾洒然一场,再毅然扔剑修符道,无憾自己拼尽修为与清弦一战,亲手了结他的信命,也无憾自己明明能活更长久的时间,却落得如今这般瘦小枯败模样,再感受浑身的生机慢慢融入山川大河。
他的一生,已经足够精彩,足够让他满意。
而他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她,和他欠她的那个回答。
“耿惊花的花,是梨花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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