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尹苦笑道:“鲸侯说笑了。都有功名在身,哪有什么冤屈?之前也来过几次了……”
说罢,示意门子先出去,待房内无其余人了,才道:“下官实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候来烦扰鲸侯。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还是松江府这几年工商业发展,大量流民入此做工。朝廷又多免粮米关税,甚至鼓励自海外运粮。”
“如此一来,这事就有分说了。”
“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松江府的地租多以稻米斗数为准。这些有功名的,家里多有土地。粮价降低,他们的收入自降,自来不满。”
“若以君子之心谈君子之事,还是‘米贱伤农’。再往大了说,个中还是本末之争。”
“松江府工商也日益兴盛,如今只看松江府,这工商税、海关税、印花税等,远超地丁银子。”
“只看工商业,自是粮米价越低越好。”
“但终究,这里面还有诸多小农。若只是这些人,倒还好说。但他们裹挟小农之民意,这就难办。”
“去岁又有暹罗米入境,又恰逢丰收,米价极低。而百姓赋税,除去漕米,又用白银。商贾又在收米时候,压低价格……这些人在乡间煽动,顿时群情激奋。”
“陛下遣我来松江,自然不是为了收松江的这点地丁银。孰轻孰重,我还省的。可是,这事儿下官实在是解决不了,只能拖延。”
“讲道理,下官又讲不过。总不能说,米贱伤农不对吧?又不能说,小农就该破产?”
“不过,下官确实没有觉得此事麻烦,正好推给鲸侯解决的意思。只是,这些乡绅得知鲸侯前来,肯定是要讨个说法的,以求上达天听。”
刘钰闻言,苦笑道:“我也解决不了啊。可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能不见?只是,你就没想出什么办法?”
松江府尹道:“下官也不是不想办法。也曾想过,将地丁银,折成米,收米不收银。废货币税、复实物税。但若收米不收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纵然少了收获时候商人盘剥,可小农还是要卖米维持生计的。”
“米贱伤农、米贵伤工。”
说到这,松江府尹叹了口气,拱拱手道:“如今方知下官赴任之前,陛下那番话的深意。此时此刻、实非彼时彼刻。彼时彼刻,赵豫时的松江府;与此时此刻,下官治下的松江府。全然不同。”
“世上安有两全法?不负工商不负农?”
“只看松江一地,以税收论,肯定是保工商不保农。可这道理,却不能说。总不能说,这先贤之道,在这里有用、在别处却没用,竟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吧?他们拿着这个来说事,只问我,米贱伤农的道理,难道不对吗?天下百姓,多为小农,难道不对吗?”
“下官实难应对。”
刘钰揉揉额头,哎了一声道:“我也难应对啊。得了,既如此,还是见一见吧。不见也不好。”
松江府尹长松了口气,忙叫人请那些乡绅前来。
既有功名在身,见官不拜。而且刘钰也不是科举出身的,也没有恶名在外,这些乡绅自是不拜。
见礼之后,看了看这里面还有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戴着方巾,穿着青衫,刘钰也不好蛮横,只能叫人坐下。
也不知道是真的穷,还是装的穷,有几个人的身上,居然还打着补丁。
若是旁人,说不定就见之心酸。可刘钰也是见识过当年文登州大灾的,只是点补丁,还不足以叫他落泪。
客套之后,果然如松江府尹所言,直接说起来米贱伤农的事。
“鲸侯,府尹大人。如今又到了外船来泊的时候。南洋米入松江,百姓皆无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