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关中有种说法:新莽灭亡,天下纷乱,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五陵。
不信且看,那蜀中的白帝公孙述是茂陵人,成家政权虽然也起用了不少巴蜀士吏,但亦多有公孙述的姻亲、故旧、宗族自五陵投奔,被公孙述重用。
至于魏国就更不必说了,第五伦家起于长陵,朝中诸如马援、耿弇父子等文武群臣,泰半出身五陵豪贵轻侠。
除了被第五伦清洗夺地的那批土豪外,五陵少年积极投身新政权,或参军入伍为军官,或参加文官考试成郎。时人都觉得,这是五陵在汉代百年来厚积薄发的结果,好文礼的世家、游侠通奸的豪杰,只要愿意,文武两途都有机会在魏国崭露头角。
然而五陵之一的安陵县,偏偏有一位早早跻身朝堂,却又中途辞官引退的人。
班彪已经从奉常官署辞职一年多了,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但这一载来,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除了刘子舆的“北汉”土崩瓦解外,曾经被班彪视为“正统”的凉州西汉政权也遭第五伦攻灭。坊间传言说,孺子婴被隗嚣献给了公孙述,连扶持孺子婴的老刘歆都幡然悔悟,认为第五伦才是真命天子,故而只身来投,病故于洛阳……
作为一个铁杆的复汉派,在现实中找不到寄托的情况下,班彪只能将自己的苦闷寄思于简牍之上——他依然拒绝使用风行长安的纸张,对第五伦利用雕版印刷大批量炮制《汉德已尽》之类的文章散播天下,更嗤之以鼻,认为那都是没有魂灵的呆板文字。
真正有灵魂的文字,只能出自于文士缓缓移动的笔触中,一如班彪现在所做之事:他正在为修一本《续史记》做最后的准备。
“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年间后,因太史公病故,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且最记载了昭宣之事,至于元成哀平,乃至于王莽篡汉,鲜少涉及。”
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史学家,班彪当然要担起拾遗补缺的重任来。
于是他依靠自己在魏国天禄阁上工作的便利,继采前史遗事,又在乡间旁贯异闻,如今资料初步完备,可以着手创作了。
但班彪非但看不起给史记作后续的褚少孙等辈,对司马迁也颇有微词,觉得太史公三观有问题!
“司马迁论大道则将黄老置于前,六经放于后。“
“序游侠则看轻处士,而对战国奸雄大加赞赏。”
“还有这货殖列传,通篇崇势利,羞贱贫,这天下熙熙攘攘,难道不是圣人帝王一手备物致用,方能成势么?与庶民何干?”
最让班彪不满的一点是,司马迁明明活在汉朝鼎盛的武帝时代,但作史时,竟然只将汉代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简直是不可理喻。
在班彪心中,汉绍尧运,以建帝业,功业不止空前,更是绝后!
王莽复古复的是三代迷梦。
而在班彪意识里,最好的年代,是文景、昭宣,再不可复得。为汉作史,这也是班彪与现实做对抗的唯一方式。
不过,虽然班彪打算断汉为书,却不名为《汉书》,是因为班彪还存着一丝幻想。
“除胡汉乃是匈奴傀儡,不足道哉外,玄汉、北汉、梁汉、西汉虽或灭或崩,但汉家没有尽亡。”
班彪目向东南:“听说淮南江东的吴王刘秀,已经击败赤眉,控制了两州之地,麾下虎贲十万,战将百员。这形势,难道不比当初困于巴蜀汉中的高皇帝更好?第五伦虽然侥幸夺取北方,但说不定日后,吴王能锐意北伐,以弱胜强呢?”
就在这时候,屋外的街道上,却传来一阵喧哗,吵吵嚷嚷没完没了,班彪被扰得颇为烦躁,开门出去看了看,却见门外大街上聚集了不少人,在那议论纷纷。
“兄长,出了何事?”
班彪问早一步出来,已经出去转了一圈的族兄班嗣。兄弟二人都选择隐于市,但原因不同,班嗣是真的淡泊名利,对一切出世做官都不感兴趣,班彪则是因为政治倾向。
但再怎么保持距离,作为五陵人士的一份子,时代变化的浪潮,他们就算不迎头顺势而上,也会被卷动的余波所及,很难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