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李承乾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斑驳的朱漆。
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他力主开科取士,在两仪殿上慷慨陈词,却换来舅父当庭掷下的玉笏。
“竖子无知!”那声怒喝至今仍在耳畔回荡。
三番论辩,五次上书,最终等来的却是这卷鎏金束帛。
每日寅时便要起身诵经,直至戌时仍在太师们的训诫下习字。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个个板着面孔,将“祖制不可违”念得如同咒语。
而今重活一世,自己不过提议重造户籍,舅父便在宣政殿掀翻了案几。
紫檀木的裂纹中,他分明看见历史正在重演。
同样的怒目,同样的训斥,连这卷课业章程上的云纹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池面忽然掠过一阵寒风,吹散了水中倒映的晚霞。
李承乾望着破碎的波光,忽然轻笑出声。
这哪里是什么课业章程?分明是舅父织就的天罗地网,要将他这尾想要跃龙门的锦鲤,永远困在方寸池塘之中。
李承乾走出凉亭,慢慢地来到太液池边。
太液池的水面泛着初春特有的青灰色,李承乾拾起一枚扁平的石片,手腕轻抖,石片在水面连跳数下,荡开的涟漪惊散了池中倒映的云影。
李承乾看着圈圈涟漪轻轻地笑了,嘴角挂着一丝浅浅淡淡的悲凉。
原来舅父早将朝堂化作这太液池,自己不过是他人掌中的一枚石片,纵使激起千层浪,终究沉入他早已丈量好的深渊。
开科取士、重造户籍,这两件事的共同点就是都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并且自己的态度都很坚决。
原来舅舅是看准我与他政见不合,并且我长大了,不那么好拿捏了,便动起了歪心思。
“好一招阳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石片锋利的边缘。
那些寅卯诵经、子夜习策的章程,表面是严师苛责,内里却是量身打造的囚笼。
若顺从,便消磨尽锐气;若反抗,则坐实狂悖之名。
这章程可以考查我是否听话,如果我懦弱顺从,或许前世的命运也可更改,偏生我阳奉阴违。
给我的太师和长史们下任务,以责骂太子的激烈程度为考核业绩标准,可以悄无声息地把我逼疯。
除非甘愿做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否则无论我是奋起反抗抑或是消极懈怠,都同样会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舅父真是打的好算盘,可怜我日夜受那诛心之刑,进退皆错、言行俱失,屡屡犯错之后被世人骂丧心病狂。
人人觉得舅父用心良苦,而我则是死有余辜,更为可悲可笑的是,居然连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自己到死都在怨恨自己不争气,痛恨舅父的原因千百条,却没有一条是舅父对自己满心算计。
李承乾忽然笑出声来,多讽刺啊,前世自己竟然一直悔恨着到底辜负了舅父的栽培之恩。
就像此刻池中愚钝的锦鲤,终日围着投食者的倒影打转,至死都不知那双手早已备好蒸笼。
“殿下……”
一声轻唤随风飘来,李承乾回首望去,见称心正踏着池边碎影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