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缓缓驶离港口。周宝林坐在特意为他安排的、光线充足的上等舱室内,望着舷窗外越来越近的、阔别多年的吴州海岸线轮廓。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但那双曾经空洞绝望的眼眸深处,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生机。
他知道,自己背负的枷锁,终于被儿子的刚正与总督的明断所斩断。
周通站在码头的瞭望塔上,目送着那艘承载着父亲、也承载着自己复杂心绪的官船融入海天之际。海风吹拂着他冷硬的面容,心中那块巨石并未完全卸下,却已从纯粹的耻辱愤怒,转化为沉重的责任与必须践行的誓言。
家族的伤痕需要抚平,父亲的晚年需要安稳,而这一切安宁的根基——那支正在津门港日夜锤锻、桅杆如林的庞大舰队,正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待父亲安顿、家事稍定,他必将以更加决绝的姿态,投身余乐麾下。
青木正雄必除,四海务必澄清!唯有如此,那场发生在东麂岛战场上的父子悲剧,才永远不会在无数沿海百姓身上重演。
……
朔风卷过海州城头,刮起的沙砾打得人脸生疼。铅灰色的天穹沉甸甸地压下来,一直压到目力尽头。就在那灰暗的地平线上,乾朝的旌旗一片连着一片,蔓延不绝,像是翻滚的、带着铁锈味的乌云正缓缓逼近城郭。连绵数里的黑色营寨壁垒森严,如同巨兽蛰伏的脊背。更近些,那些庞大的攻城楼车、狰狞的云梯、沉默的投石机,在冬日吝啬的残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冷硬,如同钢铁铸就的獠牙,闪烁着令人齿寒的幽光。
沉闷的轰隆声,一下,又一下。不再是天边的闷雷,它清晰地从脚下传来,震得青砖城垛上的碎石簌簌滚落。每一次巨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城头每一个士卒紧绷的脊梁上。乾军的先锋壁垒,那一片黑压压的死亡阴影,已近得能望见营门处旗幡的猎猎飘动。
总督孟北鸣伫立在女墙之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片吞噬天地的黑色。朔风撕扯着他沾染泥泞和硝烟的披风,发出裂帛般的呜咽。他眉头紧锁,深如刀刻,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都因城下那无边的阵列而凝固成冰冷的铁。
“大人,”身后传来副将沙哑的低唤,声音淹没在又一阵炮响的余震里,“北门箭楼……塌了一角。”
孟北鸣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没回头。
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与此同时,海州城内那座被临时充作南燕“行宫”的盐商巨宅深处,却是另一番天地。
沉重的朱漆大门隔绝了城外炮火的轰鸣,只留下满室腻人的暖香和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巨大的烛台倾泻下过分明亮的光,照亮了主殿内一片狼藉的景象——珍馐佳肴堆叠如山,金杯玉盏滚落在地毯上,泼洒出猩红的酒浆。
正中的赤金御座上,年轻的南燕皇帝钱雍隆敞着龙袍的前襟,脸上带着酒气熏蒸的潮红。他手中并非玉箸,而是一柄寒光慑人的佩剑。
剑尖正粗暴地切割着面前一只滋滋冒油的烤全羊,油脂和血水顺着剑脊蜿蜒流下,滴落在御案华美的锦缎上。
“废物!全是废物!”钱雍隆猛地将一块带血的羊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咆哮,唾沫星子飞溅,“孟北鸣呢?躲到哪里去了?朕要的南海珊瑚屏呢?还有那几个会跳胡旋舞的波斯姬!他敢抗旨不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