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她的轮廓转向老王的方向,老王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悯。
“我就等着。”小娟最后三个字落下,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等着看你能活成啥样。你看,”她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点极淡的、尘埃落定的喟叹,“这不就等到了吗?”
老王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像一条被彻底抛上岸的鱼。巨大的恐惧和比死亡更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碎。他想尖叫,想质问,想抓住什么,可半边身体沉重的麻痹感将他死死钉在床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徒劳地睁大那只尚能视物的左眼,在无边的黑暗里,死死“盯”着妻子模糊的轮廓。那平静的、近乎冷酷的宣判,将他残存的所有侥幸和幻想彻底碾碎。
他瘫在这里,半死不活,像个活生生的耻辱柱。而这耻辱,是他自己日复一日亲手雕刻的。而那个他以为永远沉默、永远包容的港湾,原来只是冷眼旁观的刑场。小娟的“好”,不是包容,是默许;不是忍耐,是放弃。她用一种极致的方式,纵容他完成了自我毁灭的全过程。
小娟重新躺下,拉好被子,动作轻缓,没有惊动一丝空气。房间里只剩下老王粗重、压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喘息,在死寂的夜里无限放大。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沉沉的墨蓝,离天亮还早。老王睁着眼,那只浑浊的右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只尚能视物的左眼,却像燃尽的炭火,只剩下一片死灰。小娟的话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每一个还能感知疼痛的神经末梢。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小丑,过往所有的放纵和得意,都在妻子平静的叙述中,变成一场彻头彻尾、荒诞可悲的笑话。她的“好”,原来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旁观,一场冷酷的等待。
第二天,日子依旧。小娟准时起床,热牛奶,煮软烂的面条,吹凉了,一勺一勺喂给老王。她的动作依旧平稳、精准,仿佛昨夜那场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老王木然地吞咽着,味同嚼蜡。他不敢看小娟的眼睛,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此刻在他看来,比任何刀锋都锐利,比任何怒火都灼人。
张阿姨又来了,带着刚蒸好的包子。她看着小娟给老王喂完饭,又熟练地给他按摩僵硬的右臂,忍不住再次感叹:“娟子,你这耐心真是……菩萨转世啊!老王,你可得好好惜福!”
老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费力地扭过头去,用那只还能动的手,徒劳地想盖住自己的脸。惜福?他只觉得这“福气”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焦肉烂。张阿姨不明所以,只当他是病中烦躁。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老王躺在摇起的病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一只麻雀落在光秃秃的枝头,蹦跳几下,又扑棱棱飞走了。自由。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反复割锯着他的神经。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向坐在窗边小凳子上择菜的小娟。阳光给她低垂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显得格外柔和。可老王知道,那柔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寒。他想起结婚那天,小娟穿着红嫁衣,脸上也是带着这样淡淡的笑意。那时他以为那是羞涩和温顺,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早已洞悉结局的平静,一种认命的悲凉。
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残破的意识堤坝。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彻夜不归打牌,小娟只是把冷掉的饭菜热了又热;想起他喝得烂醉如泥吐了一地,小娟默默清理毫无怨言;想起他为了哥们义气一掷千金,小娟也只是默默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积蓄拿出来……每一次,他都把这沉默当作默许,当作贤惠,当作他肆意妄为的许可证。他用她的“好”作为燃料,把自己的生命烧得烈火烹油,最终只余下一地焦黑的残渣。
而她,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这团火把自己烧成灰烬。现在,她等到了。他瘫在这里,就是她等待的最终结果,一个活生生的、由他亲手打造的、无可辩驳的证明。
老王闭上眼,滚烫的液体再次从眼角溢出。这一次,不是为了身体的疼痛,而是为了灵魂深处那无法愈合的、被彻底洞穿和否定的剧痛。小娟的“好”,抽走了他生命里最后一点虚假的暖意和尊严,让他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彻底失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