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四下像被闷住的鼓皮——声浪仍在,却被一层潮湿的皮膜压着。远处,孩子们在粉白的贝渣地上滚石盘,圆石拖出一圈细粉,仿佛画了枚简陋的太阳;另一个孩子抬手掷矛,矛在光里划出清亮的弧,落地偏了寸许,旁边的老妇咯咯笑,露出被烟草染黄的齿尖。近处的草席摊上,串贝、铜铃、干鹿肉、葫芦响铃、染成乌青的羽毛一字排开,人潮像潮汐,拍岸即退——没人真停下,因为“决定命运”的时辰尚未报时。
李漓收拢思绪,目光像梭子在同伴间掠过:“左转,别跟人正面硬顶。格雷蒂尔,诺斯水手随行,但别吓着孩子。特约娜谢、托戈拉、凯阿瑟,带你们的人先留在这儿,人太多反添乱。若听见不对的动静,再上前合围。”他说着,用麻布压住一抹刺目的铁光,“我们来找人,不是来打仗。”
“得嘞。”格雷蒂尔把怒气往肚里一塞,盾缘在掌心里转出一声闷金。前脚刚迈,又硬生生收回,像被缰绳勒住的公牛。
队伍随塔胡瓦拐入窄巷。两侧土墙被雨年洗出斑驳,草檐垂穗拂肩,带着凉凉的草腥。巷口倒挂三串风干鱼肚,半透明,在日光下泛着珠光;脚下撒着碎贝与烧骨渣,踩上去“咔咔”作响——像从一次旧祭里踏过去的余音。巷尽忽地一阔,是一片临水的空地:几条粗大的独木舟斜卧在软泥里,舟腹塞满收得紧细的草席与麻绳;一旁码着几只擒拿笼,编得密如指腹的纹,形制像巨匣,却故意无口——留给人想象的那一截空白,比锁更沉。
“就是这儿。”塔胡瓦指向背阴的一侧,压低声音,“他们爱靠水交易——来去快。从前有个祭司盯着,掳来的人得等秋分,先洗干净,再决定送谁去祭坛献给神,剩下的人才用作交易。如今没人管,来一船,换一船。”
风自河面吹来,潮湿、鱼腥、泥土与一缕淡淡的烟味叠在一起。比达班偏头去听——远处有女人轻哼催眠曲,更远处男人的吆喝夹着铜铃细响,像在招徕一种不愿被喊出名目的买卖。她把弓微微往顺手处挪,指尖沁出一层薄汗。
“那边。”赫利用下巴示意。两名披皮的男人从独木舟上一跃而下,肩上搭着长骨杆,杆头串着小铜片与贝,步子一迈,叮当自鸣。身后跟着三个年轻人,手里各提一只草编笼——笼中无人,只有破衣与绳索,赤裸裸的空置,像先把影子摆出来给人看。
“我去把他们的铃铛揍成汤勺。”格雷蒂尔的指节“咔”的一声绷紧,抬脚欲上,被蓓赫纳兹一掌按住臂弯。
“你安分点,别乱来。”蓓赫纳兹压声,“一动手,就问不到话了。”她袖影里弯刀轻轻一转,寒意按住不出声。
忽然,原本懒散的土路被一阵“哗啦”的拍水声打断。一条修长独木舟自支汊里贴水滑出——整株落羽杉掏空而成,船腹被岁月与烈日烤出密密裂纹,苔痕伏鳞,像一条老成的河蟒。舟头一蹬,几名壮汉“扑通”落泥,肩背同时一振,溅起的水点在晨光里跳成一串细银。他们皮肤黑亮如古铜,肌肉在阳光下成束起伏;腰间只缠藤蔓与羽饰,胸腹横竖涂着红黑相间的指划纹;手里攥着石斧和骨尖木矛,眼神锐利,像饥饿的秃鹫在热气里盘旋。三两步便横到路中央,截住去路;为首者抬手指向比达班,口里“叽里咕噜”连珠快语,声调急促粗粝,像被河风撕开的兽吼。河腥、湿草与烤木薯的干甜气一齐扑来,晨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一截路忽地涨满了原始的张力。
“他们在说什么?”李漓皱眉,目光像刀背轻抹过来者的面孔与武器,不自觉按住了腰间刀柄。汗珠顺着额角滑下,湿地的闷热像一口合上的蒸笼,把呼吸都裹得黏糊。
塔胡瓦侧耳一听,羽饰在风里轻颤,语气冷静而直白:“他们是泰诺人,用粮食和铜块换人。”她抬了抬下巴,“那两筐是木薯饼和甘薯——想换走这位奥吉布瓦女人。”